墨池弹罢, 亦是许久无言,似在回味余音。
元幼祺却先醒过神来, 冷笑道:“墨姑娘弹的是《渔樵问答》?”
“正是。”墨池淡淡答道, 暗忖这个出口便侮辱她的人, 倒也不是毫无见识之徒。
元幼祺依旧冷笑:“幸亏在下往日也习学了些琴理!”
墨池听她话中别有深意,微微蹙眉,道:“公子觉得妾身哪处奏得错了,还请指出。”
弹得极好,错处自然是没有的, 元幼祺暗想,口中却道:“据在下所知,《渔樵问答》之曲源于东汉时候的隐士严光严子陵拒绝光武帝出仕之邀的典故。”
“不错。”墨池在纱幕后点头道。
“既为隐士之音,眷恋于山水之间,不慕俗禄,其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的意境就该彰而显之,此方为隐逸之妙境也。”
元幼祺话锋突地一转,扬高声音道:“可在下听墨姑娘你的弹奏,却没听出多少隐逸之音,倒是有些……呵呵!”
元幼祺骤然止住话头。
墨池暗惊,定了定神道:“公子请明言!”
元幼祺唇角微勾,悠悠道:“墨姑娘的琴声之中,大有哀戚之意……如此情绪,倒不如弹奏《潇湘水云》更恰当。”
墨池身形微震,亏得隔着纱幕,她细微的身体变化元幼祺看不清楚。
所谓“乐为心之声”,尤其古琴之音,本就为朴质无华之物,当弹奏之时,弹奏者自身的情绪,特别是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情绪,便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感染听者的同时,也渲染自己的情绪,从而相得益彰,将琴曲奏得更加入情入境。
墨池自问方才弹曲的时候,已经竭力将自己的心境调拨到释然无外物的状态。然而,即便如此,奏曲期间,也难免将心底里的真实情绪显露出来吗?
墨池缓缓地攥紧了左拳,心底里有强烈的恐惧感划过——
大仇未报,她怎么能刚刚开始,便被识破呢?
墨池默默吸气,呼气,再吸气……平缓着内心的躁乱不安,缓声答道:“公子此言差矣!公子既通乐道,就该知道《潇湘水云》作于九嶷山。而九嶷山为何处?乃潇、湘二水相汇聚之处,更是昔日舜帝逝后安葬之处。舜帝逝后,娥皇、女英二妃溯潇水来祭,洒泪无数,斑染两岸之竹,令人唏嘘……公子竟将隐逸山水之音听成了情思之音,岂不可笑?”
她故意语声中带出讽意来。
元幼祺却不为所动,笑眯眯地听着她强词夺理。
待得墨池言毕,元幼祺忽的站起身来,歪着头盯着纱幕内墨池的身影,哂笑道:“姑娘错了!《潇湘水云》虽是作于九嶷山,却与舜帝,甚至与娥皇、女英毫无关联!”
不等墨池张口反驳,元幼祺便抢声又道:“《潇湘水云》乃郭沔所作。他当时居于衡山,每每远望九嶷山,伤怀于山河破碎、身世飘零,想到故国已经不在,感伤之下作此琴曲。他盼的是,能有贤明者收复旧河山,为他报国仇家恨!”
墨池娇躯剧震,呼吸瞬间急促了几分。她垂下眼眸,死命地克制着自己禁不住的颤抖。
因为情绪的激变,她一时竟忽略了来自元幼祺的声音距离她越来越近了——
“若非说这曲子与舜帝有关,那也是郭沔渴盼着如舜帝那样的明君贤主出现……呵!这样的家国之音都能被墨姑娘解释为情思之音,莫非墨姑娘的心里存着情思?还是,盼着那情思早些降临?”
“嚯啦——”
墨池面前的纱幕被元幼祺猛然扯开,一案一古琴,以及一名素衣跽坐、黯然局促的女子,就这般出现在了元幼祺的面前。
这样的变故于墨池而言,极是意外。她也毫无意外地悚然抬头,对上的,是元幼祺探究的琥珀色瞳子。
墨池呼吸一滞,脑中瞬间闪过一道惊雷,那是一种极莫名又极震撼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落在了元幼祺鼻下的一撇小胡子上,又抑不住地滑向元幼祺染霜的双鬓。
诡异地,一抹痛意在墨池的心尖上跳过。墨池于是更觉得困惑不解了。
元幼祺却不疾不徐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尤其是那双泛着极淡的琥珀色的眸子,若非这样惊恐的神情,这双眸子与顾蘅的何其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