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共在上海待了有一周,同易家人略微联络,同时放了些生活费。易老太太见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板着脸紧握着拐杖,任由其他的儿女冲曼青道谢的。曼青想易老太太终究还是不待见她,即使这么多年来从未提过。易老太可能是易家唯一一个深知她与易海关系的人,所以也从不在背后骂她,但始终不会谈到喜欢,易海终究是被她所束缚过,那老师或许就是因为她而破灭的一段。
她是应该被恨的。
曼青在最后回美国前收到了裁fèng铺里送来的旗袍,粉红的,白色的樱花案,顶美。她把它好好叠了,收进箱子里,带回美国的家去。猫蹲在门口等她,见到她的归来,喵喵叫一句后,也不再发出声音,沉默的跟着她在房间里走动。曼青听到自己高跟鞋的声音,在空dàng的房间里显得震耳yù聋。女仆总爱偷懒,这会儿估计在睡着。她提着箱子走回自己的房间里,把旗袍拿出来挂上,坐在chuáng上沉默地欣赏,猫蹲在她的脚边。
她在那一刻想到了很多,想到最多的是她的三十岁,那年日军的□□轰飞了她的jì院,轰飞了筠竹的半颗心。她在三十岁彻底远离爱qíng,连爱人的能力都在pào火中灰飞烟灭。在那年阮玉嫁给爱她的人,但她与易海都同时失去爱qíng,那年诸多喜事萦绕在她身边,可没有一件是属于她的。
她也想到筠竹,一直是以过于卑微的方式爱她,连告白也从未有过。她这时候回忆自己的感qíng,总认为若说出来或许会有不同——至少不会再自己白白地把自己困在这样的一份感qíng里。即使都明白,也要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要骗自己筠竹是因为不知晓她的爱所以才不回应。这终究是因为胆小。最后对初瑶说的那番话,完全是因为报复,却害初瑶丢了条人命。她若是坦然告诉初瑶筠竹的想法,或许不会至此。
想到易海,结婚数载,连吻也没有过,但好歹成为好友。她从不去想易海究竟爱不爱她,认为这没有意义。她也曾好奇过易海与老师分手的最终原因,易海总瞒着,不告诉她。她这些年来流过的唯一一次泪便是为了易海的死。
最后还是想到阮玉,看到这旗袍的时候,就想起与阮玉的初次相遇。那时候都年轻,都充满激qíng,都愿意去爱也愿意被爱。她那一刻想到许多不同的结局,她问自己,若当初没有选择去英国留学,到底会不会停止爱阮玉。虽然那时候她一直告诉自己说她是爱着筠竹的,但并不代表对阮玉的爱不会让这份感qíng停止,她自己选择放弃。她又想过,在阮玉说要当她qíng妇的时候,要是拒绝阮玉,那对阮玉的伤害又会少多少?她没办法去估量。她再想,如果在阮玉告诉她她的婚期那天,她还是道明了对阮玉的爱,是否现在会不一样?她有太多关于如果的想法了,这一切如果都可能改变她的人生——也或许不会。
她可能注定孤独。
到曼青六十岁时,她依然还是一个人。那天她对着将落的夕阳躺在木椅上,猫睡在她的身旁,同她一起停止呼吸,闭上双眼。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梦到自己的出生,梦到白色的樱花印在粉布上,她梦到她从母亲的子宫里钻出来,把自己套进做好的旗袍里,粉色逐渐变深,最后变成一个刺眼的黑色,掉进水里的墨。那墨点逐渐散开了,曼青感受到自己的下坠,她在最后一秒许下的愿望,是希望她的讣告上写上猫的名字。
第15章 番外一
番外一·遗梦
这是林初瑶第一次出来卖。
她在嘴上抹了大红的胭脂,透明似的指尖沾着点白色的粉,细细的把刘海下点点红色的痘给遮住了。穿了一身湖蓝色的丝绸旗袍,头发用绳子挽了盘起来,领口解开颗扣,往下是小而圆的rǔ,裹在粉色的绣花里,jì院的老鸨送了她一瓶外国的香水,腻的发慌的甜味。初瑶喷了一点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拍在颈脖上。
她九岁被卖到林家当丫头,十六岁林家败了,又把她卖给jì院换收入。她坐在玻璃镜子前涂自己苍白的唇,不知该摆个怎样的表qíng才好。
初瑶从小在姨太太们中间长大,练了双勾人的狐媚眼睛,一颦一蹙皆是风qíng万种,又沾染上少女未经人事的幼嫩,有种别样的xing感。
她看惯了如□□一样奉献身体的姨太太们,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丢人的角色,只是轮到自己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重庆的战火还没燃起来,涂了脂粉的姑娘们在这片灯红酒绿中笑的大方又动人,比花还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