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果曹操的用意是请回荀,他让公差传的话应当直接是“晏子见疑,去而复返”之类的既定语句,而不该是个不确定的疑问。
或许也可以理解成征询意见,暗中询问荀是否“和好”。可按照曹操的脾气,这个可能性极低,他的那句“晏子见疑,出奔乎”应当还有别的含义。
郑平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又想起《后汉书》中有关荀死因的记载,心中猛然一沉。
这时公差又道:“令君再不打开匣子,里面的物什就要凉了。”
听这话的意思,匣子中似乎装着温热的食物,公差在催促荀赶紧接受赏赐。
郑平心知不妙,仍想制止,却接收到荀温和而坚定的凝视。
在这不可撼动的视线中,他缓缓松开手,任由荀打开匣子。
里面空无一物。
荀早已通过匣子的重量猜到结果,此刻只是微微一叹。
那公差犹自道:“令君,且趁热食用。”
郑平冷然而笑,反手握住腰间佩剑,在公差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起身。
“有菜无酒,怎好下咽?不如趁着你的血正热,斩下你的头颅,给我二人作酒。”
第106章 狂士楚歌
公差脸色大变。哪怕早听过郑平的凶名,公差一开始仍抱了侥幸,认为有曹操这张虎皮在,郑平多少会顾忌些,选择独善其身,不掺合荀的事。
哪知年少时敢于“击鼓骂曹”的狂士,这么多年来即便内敛了许多,却照旧不改狂悖的本性。
若此刻在这儿的是其他人,公差或许还会狐假虎威,严辞警告一番,可如今出声威胁的偏偏是那个击鼓骂曹,把曹操得罪死,之后十几年不但相安无事,还步步高升的祢正平,公差丝毫不敢托大作妖。
就怕他较个真,对方立即狂病大发,把威胁化作实际,真拿他的头颅下酒。
不想平白无故丧命的公差当即服了软,做出一副为难之色:“仆不过奉命而来,书令何故为难?”
郑平却不吃这一套:“奉何人之命,命令内容具体为何?你未递名刺而入,未经寒暄就丢下一堆语焉不详的话,以我之见,你不似传命而来,倒更像是见令君久卧病榻,过来抖威风的。”
公差只得道:“仆确实是替丞相送赏赐而来,方才所言若有不得体之处,尽是仆处事不周,还望二位海涵。”
公差嘴上说着道歉的话,实则口中发苦。他早就说自己是以代替曹操的名义过来赏赐荀,郑平绝不可能听漏,方才所言明显故意为之。
至于表面上是赏赐,作为附加的几句传话是什么意思,相信眼前这两个人不会不懂。他事先考虑过各种应对,哪知道郑平此人不按常理出招,先是半真半假地威胁了他一通,后又挑破所有虚伪的粉饰,直接把尖锐的问题呈现在明面上。
郑平说他语焉不详,是,他之前的话确实说得十分暧昧,但他就是故意那么说。毕竟这是不光彩的事,哪能大咧咧地展现在明面上?他若是敢承认,明天就被背后的主子剥皮拆骨。
他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决计不认郑平的说法,一口咬定自己刚才的话只是个人之言,与曹操传达的命令没有关系。
公差来的时候气定神闲,走的时候慌不择路,极其狼狈。
等送走不速之客,郑平想着《后汉书》有关“曹操送空食盒,荀饮药自尽”的记载,俄然叹息。
《三国志》中只说荀是“忧悒而死”,并未记载空盒与自尽这两件事。但考虑到史书的春秋笔法与此事的特殊,哪怕《后汉书》中有一些玄幻成分,又与汉末时代差了数百年,可信度存疑,空食盒一事也是极有可能存在的。
尽管这个世界乃是平行时空,与史载有着许多出入,他依旧小心提防着“空食盒”,没有因为开解了荀的心事就觉得万事无忧。
果不其然,在曹操遇刺这一个特殊时段,空食盒也随之而来。
即便送空盒的使者已被郑平激(吓)走,没有再说放肆的话,屋中的气息仍然凝滞沉重。
不等郑平开口打破这一局面,荀已垂下乌黑的眼睫,平静地说道:
“食者,禄也。士死而不禄,礼记也。”
《礼记》记载,天子死被称作“崩”,诸侯死被称作“薨”,而士死,称作“不禄”。
食禄,即食用俸禄,无食则不禄,不禄则士死。
汉朝历来便有“隐诛”的传统,用暗示的手段逼迫士人自杀,既全了自己的声名,也给了士人最后的体面。
这确实像是喜爱打哑谜,又借着刺杀一事想要对皇族与保皇派出手的曹操可能做出的事。
郑平不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为图谋大业、已成功进化成一个合格枭雄的曹操辩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