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二十年的刑狱生涯,让不过五旬之龄的仡康朗达苍老的不成样子,重病之下,他双唇干裂,双颊凹陷,形如枯槁。稀疏的白发蓬乱如荒草,几缕垂下遮蔽面门,身上的囚服已经成了一团烂旧的布糟,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能勉强遮羞,皴黑的脚底上沾满尘泥,左脚的踝腕处锁着一只沉重的镣铐,在镣铐长年的禁锢之下,他的左脚已经比右脚细了两指有余了。
“本官今日奉韩太傅敕令,来转告阁下一件事。”唐青山开门见,这间囚室之内的环境实在太过恶劣,他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晨起时他家夫人告诉他,今日长媳在府中备了螃蟹宴,特地嘱咐他要早些回府,他可不想在此刻便倒了胃口。
听到“韩,太,傅”三个字,仡康朗达身形一僵,无力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那双混浊失焦的眼睛竟然有了一丝焦距。
唐青山被那双可悲的眼睛骇得一惊,尽可能的屏住呼吸,将声音放缓道:“您今日便可以出去了,我等会派遣车驾将您送回南州故土,让您落叶归根。”
仡康朗达闻言慢慢的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丝不知喜悲的表情,良久之后才发出了一声慨叹:“唉......”
衙差们松开了仡康朗达的双臂,他便又一次沉默的趴平了身体,软趴趴的像一摊会呼吸的烂泥。
唐青山知道,他今日的差事完了,收拾收拾熏熏衣裳,便可以回府吃蟹了。
***
一个月后,一乘来自汴京都城的黑顶小马车到达了南州境内最大的乡镇——素里。
马车徐徐而行,最终停在了一座高大的黄木门庭跟前,车夫掀起了车帘,从车内搀出了一个身穿黑袍,老态龙钟的男子。
男子拄着一根未经打磨的木杖,一头灰白参半的头发虽然经过梳理可依旧蓬乱,嘬瘦的双腮,高突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都让此人看起来好似一个站立的骷髅,站在如此挺阔气派的门庭之前,显得愈发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
他神情复杂的站在门庭之下,恍恍惚惚的揉揉眼睛,似乎在确定着什么,又生怕确定了什么,连车夫走了都全无察觉。
这座门庭原本是南诏王府的所在,后来第一任靖南侯成婚之后迁居他方,南州知府陈咏林便将原先的王府改建成了一所乡学,又自贴俸禄招来了许许多多才高八斗的学究,只盼南州当地能多出几个栋梁之才。
仡康朗达被人搀扶下马车时正巧赶上乡学放课,一大群十一二岁的少年们背着书箱,穿着制式统一的秋装,争先恐后的从乡学大门里跑了出来。
他佝偻着背脊,扶着拐杖,呆愣愣的站在马车旁边,听着那群孩子们用一口流利的周文说笑着从他的面前跑了过去,跑的最快的少年欢喜地招呼着身后的追随者:“快点快点,我阿娘今日做了核桃酥饼,咱们拿了好去看戏。”
“哦!是咯!”少年们愉快的相互追逐着,向着阳光奔跑的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个阴郁的老者。
突然间,跑在最后的少年被一双枯瘦的大手钳住,回过神来便见一个神似骷髅的老人沙哑着嗓子厉声质问:“我问你!他刚刚说的是什么酥饼,是用白面粉做的酥饼么?!还有,你们要看什么戏!这里哪里有戏!”
“是,是白面酥饼,我们拿了要去东街看百戏。”少年被仡康朗惊悚的质问吓得和盘托出,一脸无辜的挣扎着看向即将跑远的伙伴们:“老伯伯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放开我!”
“喂,外乡人,你有什么事朝我们说,欺负孩子算什么。”少年的呼救声引起了不远处几个行路之人和摊位之主。
“我?外乡人?”这一句话,好似一声闷雷一般劈到了仡康朗达头顶上,他松开了惊恐的少年,颤颤巍巍的转向身边那些聚拢过来的百姓,:“我是南诏人!你们也是南诏人!你们!你们都是南诏人!”
“这里是南州,大周岭南道上的南州郡。”一个轻蔑的声音提醒道。
“不!这里不是南州!这里是南诏!是南诏!你们是南诏子民!不是周人!不是周人!”仡康朗达扔了拐杖抱着脑袋,试图将这个声音从脑海中驱散。
“瞧啊,那儿有个疯子。”
“是啊,听听他嘴里说的什么?这不是大周还能是哪儿啊?”
“就是就是,真是个疯子。”
街市上的人们对着仡康朗达指指点点,人人都对其避之不及。
仡康朗达咬着牙,抓着目之所及的百姓,无论年轻的还是年长的逢人便问:“告诉我,这里是南诏还是大周?这里究竟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