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为乌丹的老伤腿耽误时间,只惨然一笑,回答:“安莎不愿在将军面前夸耀医术,是否管用这个由病人自己决定,这段时间安莎都在提督府照看周大人,将军可以考虑周全再做决定。”
我与乌丹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他一个驰骋沙场大半辈子的铁血战将,哪里输得起三个月的时间来治腿,后来不过是问我要了惠仁堂秋家的祖传药膏。
康熙二十九年除夕前夕,大清王朝在北境的战事连绵不断,准噶尔不断蚕食着蒙古喀尔喀三部,乌丹坐镇八旗清军东北大本营,哪里有时间来治疗旧伤,我看着狼兆微瘟的脸色,明白乌丹的目的,可我现在的处境,哪里容得儿女情长,也罢。
可我并不知,这一番提督府的年前探访之后,乌丹跟自己心腹爱将说了什么,反正江六驴这个人对我的态度,彻底褪去了那种初恋的热烈,变得理智而冷静,让我却有些不习惯。
乌丹说了什么,我是几年后方得知,实际上他就说了一句———————狼崽子,这个女人是值得你长相厮守一生的女人,不在乎这一时长短,来日方长。
一语成谶,我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康熙的铁血统帅,但却记得周培公的那个梦,海东青,这个男人,确实像一只俯瞰苍茫的海东青。
后话不知,我只知道当日欢宴后,周培公体内的镇痛剂药效一过,那一夜,除夕前一夜,是周府的不眠之夜。
这个男人,这个已经病到瘦削形骸的男人,坚持不要用我的镇痛药,说那东西会上瘾,自己不要受药物控制。
两个老仆急得跪地哀求,我看着这倔强清傲的忠骨良将,心里真的有些动气,他这是做给我看的,因为我是皇帝派来的,我该说什么,我该做什么?
他不知道皇帝对他已经做了所有可以做的了吗?皇帝再欣赏他,也不能为他平反,这是不可能的,皇帝要顾及的是满蒙亲贵的人心,一个汉族将领,再才华横溢,再忠君爱国,得到的还不及一个普通八旗子弟的微末零头。
盛京提督,已经是皇帝能给予的最大抚慰,我叫来了两个看门的校尉,愤怒命令道:“按住大人,灌药。”
对付一个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的病人,两个军士如同对付小鸡一般,按住周培公,把鸦片酊灌进了他的喉咙里,没想到,我却没想到,这一灌药,这倔强的病人又在这除夕凌晨被折腾掉半条命。
他吐了,强烈的呕吐,直接把药,饭食,汤羹,什么都吐出来,直吐到身体里什么都没有,胆汁,血,寒冬开放的红梅一般,反噬的药物呛了气管,我知道,这是他在求死。
我是真生气了,他是想赶我走,离开盛京,他只想如寒梅一般,孤独地在墙角盛开。
我掰开他的嘴,没有吸痰器,我叫来小厮老仆,一人一口,把气管里的痰血吸出来,然后把汤药,羹饭,直接插了胃管,慢慢输送进他的身体里,我就是不要他死。
“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侯。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他在挣扎,挣扎是要求死还是求生,却被我念出的几句稼轩词句震慑得安静下来,瞳孔发出幽幽暗光,看着屋子里救他的人,突然叹息一声,哭,哭声细碎,然后才微弱喘息道,拿烟枪来,我听大夫的话,好好活,活着,看皇上征平海内,我才能瞑目。
屋子里烟雾弥漫,我叫了众人出来,除夕日的鞭炮已经炸起来,晨光微曛,墙脚寒梅绽放,大家都舒了口气,笑中带泪,老仆拭了一把眼泪,说:“还好,咱们今儿还能吃饺子,挂红灯笼,这就是天大的好事,安先生,谢谢你。”
我无言,笑不出来,望向冬雪后微蓝如洗的天际,突然体会到那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后一句,却是自古名将如红颜,不许人间见白头。
倚栏空对寒梅,众芳摇落风情,疏影暗香浮动,霜禽粉蝶断魂,微吟檀板,唱不出大江东去,唱不出千古江山,唱不出英雄无觅?
哽咽叹息,只道是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否?
“老爷,南边来信,问老爷是否要辞官南归?”老仆妇在周培公耳边呜咽,我却明知,都是徒然。
此刻,烟雾缭绕中,苟延残喘的名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