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母的表现仿佛对儿子干的好事一无所知。但这么巧啊,两个人偏偏不约而同上门。
高文心瞥了眼陈述。
陈述像得到开机指令,如梦初醒:“妈,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我们俩心里有数。”
“有数?你心里有数个头, 都多大的人了, 一天天的就知道忙工作不着家,你爸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你都会上小学了!”
陈母挥舞着锅铲,对着儿子指桑骂槐。
陈述喃喃不吭声,老大不小的中年人了, 在外面也是个人模狗样的成功人士, 回到家还在被妈训得灰头土脸, 看着真是个可怜兮兮的孝子。
又是这样,事先偷偷摸摸,出了事就装成个没事人,稀里糊涂就想把事盖过去。
高文心发现陈述和他妈的一唱一和已经不再能引起自己心理多少波动了。比起他俩不怎么好听的双簧,她更关心那锅铲边晃荡晃荡着的油汁,看得她眼皮狂跳,心不自觉地悬起。
“…还有文心,妇科和心理科也都去看过,如果西医不行,也可以试试中医的嘛。正好我认识一位国医大手,他推拿技术很厉害,很多人都去他那边看,都说很灵的……”
那滴油颤颤巍巍,到底还是滴到地板上。然后一滴,又一滴。
高文心闭上眼,不愿再看。
陈母在发表完长篇累牍的弘论后,雄辩就例常进入老调重弹阶段。
陈述注意到妻子已经敛眉深思,起身去推陈母去厨房。
陈母还有点不大满意,想通过眼神暗示高文心应该和自己一起。不过高文心正在深刻反省,没有接收到信号,她只好眉眼挤兑儿子。
两人拉拉扯扯间,陈述一只拖鞋不知道踩在哪里,忽然脚下一滑。
“碰——”
高文心回过神,就看到陈述一只手臂盖着脸,一条手臂卡在沙发角上,两条腿因为疼痛反射性地痉挛。陈母在一边哎呦哎呦地心疼。
高文心一懵,忍不住笑了。在陈母注意到前,赶紧把幸灾乐祸的表情收收。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陈母熬的那锅差点扑锅的鸡汤到底还是喂给了真正需要的人。
陈述金贵的脑子撞进沙发里,好悬没事,但尾巴骨遭到地板痛击,到现在还余痛未消。
终于打发走又开始进行“老婆是半个娘,但毕竟没有真娘好”奇怪雌竞比赛的陈母。
高文心看了眼餐桌上,各种陈述的少年时代精选,大荤大肉,浓油赤酱,陈母喜爱下重手,在冷掉之后更显油腻。高文心有点不太想去面对厨房里的狼藉,也没有胃口。
事已至此,还是先睡觉吧。
陈述哎呦哎呦的声音小了点,恹恹地叫住她:“老婆……”
“我最近比较忙,可能对家里是关注比较少一点,老婆你辛苦一点。妈这个人就是这样,她也没什么坏心,就是爱唠叨。”
“还有之前那个热搜…这个组里面山头多,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时候我也管不住,很多事情都是底下人自作主张,我已经让他们撤了,年轻人有点太不知分寸了。”
“说到底还是娱乐圈这些人鱼龙混杂,老盯着两夫妻被窝里的事,低俗!话说回头,我也早说过,夫妻俩都在这行当不是什么好事……”
一种如潮水般的疲惫与厌倦袭来,高文心忽然觉得无话可说。
她恍惚间陷入一种解离,莫名回忆起第一次在黑暗的电影院中看到白玉如的感受。
那是一种从未感受到的熟悉、亲切与愉快,宛如对镜。
即使她们的生活环境、生长背景、感情困境等等都截然不同,可她却从一开始毫无障碍地理解对方身上的疲惫与厌倦,理解白玉如没有力气去接受,却没有立场去拒绝。
那一刻的高文心心里在想:
啊,原来不是只有我不正常。
高澄是白玉如撬开自由缝隙的稻草,那高文心的稻草呢?
陈述还在阐发:“你一定要重新演戏也没关系。这样,《子虚赋》里面有个角色正好缺人,老婆,明天你跟我过去片场,这事儿也就过了。”
解离状态骤然回到现实。
“陈述,”高文心突然出声,“我不会去的。”
“我喜欢表演,我觉得表演的感觉很好,但我不是什么戏都接的。我对配合演这出戏没兴趣。”
陈述皱皱眉:“你不要赌气。你想去学校就去,想拍戏也去拍,我也没说什么。”
“你是不是还是在生气?其实我跟那两个小姑娘没什么,当时她们刚来剧组,人也比较热情嘛,就约着大家吃吃饭,旁边那…那都还有其他人在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还有记者在跟拍……”
“你不要总是把事情扯开,我对其他人怎么想一点好奇都没有,从头到尾,这都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
高文心厌烦透了陈述这派小知识分子软弱推脱的懦弱模样。
太多太多,过去的很多时刻,压倒她的并不是具体的背叛或者伤痛,而是生活当中一点一滴无数细碎的不适。
这些东西太小,似乎单个拎出来拆解都显得小题大做;但太多的琐碎叠加在一起,形成一座不可名状的高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头晕目眩,失去推翻的勇气。
此刻,她曾经无数次升起的、想要将一切撕碎的破坏欲又出现了。
而这次或许是因为牵涉到了剧组其他人的利益,这种欲望在升起后并未一如往常地熄灭,反而转变为一种更加迫切的、对领地的保护欲。
“从前你说我是公众人物,关注太多,不希望有那么多人插在我们两个人的私生活当中,我认可,所以我直接息影。”
“那现在我们两个人的婚姻,被你拿来做营销的手段,你却在这里装无辜,叫我忍一忍?”
“陈述,你是真出轨也好,还是只是心猿意马,我没有那么多力气去管。我只知道虽然我的老公半个月、一个月不回家,但我活得也挺好的,我有自己想做的事,好过老公一回家就来劝我赶紧怀孕。”
陈述张张嘴,下意识想说那是妈的意思。
但他突然发现不对,这是高文心第一次正面地表达对生孩子的态度。
非常坚定地。
*
高文心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外柔内刚、行事果断的人。
她本人的演艺事业则有点像老天爷赏饭吃。起航时过于一帆风顺,本人事业心并不强烈,入行后接的大部分角色,在当时留下的印象也是靠脸多过靠演技。
她自己当时也觉得娱乐圈太浮华,本身是比较安宁的性格,在圈内沉浮的一段时间,整个人却仿佛漂浮在云端,让她感到失衡。于是当时的高文心认为自己还是更向往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选择默默离开。
此外也因为当时意外怀孕又小产。那时她和陈述都未曾意识到这个突然降临的宝宝,一直以为身体的不适是熬大夜、饮食不调、水土不服加疲劳过度。等到发现时,已经是高文心在片场突然晕倒,当时孩子就保不住了。
值得庆幸的是当时剧组在封闭拍摄,当时的娱记也还没有那么无孔不入,所以这事知道的人很少。
但这件事对两个当事人的打击都很大。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高文心对陈述始终抱有某种愧疚的补偿心理。倒是陈述后来对此看开了,反过来安慰说她还小,不要过度自责。
也是这一点,让高文心非常感动,下定决心要和爱人相伴到老。
至于她进入夏影教书,那是她嫁给陈述之后的事了。
在体验过一段时间的家庭主妇后,高文心才发现自己所幻想的和谐生活和真实之间有那么一点点鸿沟。
极度重复的日常琐碎,忽然从开放转向极度封闭的信息渠道,来自婆家的窃窃私语,满怀期待却意外流产的宝宝…在那种环境下,甚至丈夫宽容的表示一切不急,都只会加重她内心的难受。
种种加诸其身,让高文心郁郁寡欢,整个人在一年内瘦了将近二十斤。
她本人本来也不胖,暴瘦之后更是犹如行走的骷髅架子,吓得来看望的朋友差点没心脏骤停。连忙半拉半拽地强行把她拉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