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狭小而温暖的车厢里,来自历史尘埃的漂泊无依的灵魂第一次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归属感。
往后很多年,那些温柔的注视、那些拥抱的温度、那些生活里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在逐渐融成他灵魂的重量。
这是他的弟弟,他的家人,
而他在这个世界里真实存在。
对他而言,那不仅仅是一份生日礼物,而是一个“家”的象征,是他不属于此的灵魂的寄居之所。
是几次将他从过往的灰色阴霾里托举出来的一线天光,也是他数次身临险境之时支撑着他的坚不可摧的执念。
有腕间这点重量在,他总会知道,不能迷失,不能停下。
因为还有人在等他回家。
他不再是那个总是独来独往孤身一人的云刺小队队长了。
他重新有了牵挂,有了牵住他的灵魂不要飘远迷失的新的锚点。
所以即使后来,那两双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里开始掺入了过于灼热的温度,一步步靠近,而他一步步地在他也分不清是爱情还是亲情的拉扯里放低底限,直至纵容到如此地步。
那时候陈乱想,就这样吧,他好不容易来此世间一趟,好不容易重新有了一个温暖的灵魂港湾,他总是愿意溺爱几分的。
他以为最初的那份真心,起码是纯粹的,只是在岁月漫长里逐渐模糊了一些界限。
对或不对,他总能在以后的时间里去慢慢和解。
毕竟那是他的弟弟,他的家人,
他愿意去花费一些时间去了解对方,了解自己,
那些暧昧不清的情感、那些被牵动的心跳,
究竟是谁在错认,
以及,
那是不是爱。
可是——
那双雾灰色的瞳仁带着些麻木和虚无落在那只已经碎裂了的手表上,陈乱的唇角忽然又挑起来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嘲意的弧度来。
可是如果,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是他想的那样呢?
那只不过是、
他自以为的第一份礼物,
他自以为家的温度,
他自以为的……
灵魂的牵绊。
那一小块格格不入的黑色如同一颗灼烫的火苗,烧得他眼眶都开始发疼发酸。
从一开始,那就不是一份礼物,不是祝福,不是接纳认可,
而是一条妄图控制他、占有他、窥视他的、
看不见的锁链。
是裹着蜜糖的毒药,是蘸着糖霜的欺骗。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在被追踪位置这个可能,但那不该出现在那么久远以前,更不该、出现在他一直以来都无比珍视的这第一份礼物上。
而且那是江浔。
是他一直以为的乖小孩江浔,
是会抱着他软软地叫他“哥哥”,看到他会立刻弯起那双温和的眼睛,总是依赖着他的乖弟弟江浔……
……都是假的,对不对?
都是假的。
所有的乖巧、听话、温柔关怀、下意识的依赖……
都是假的,对吗?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江浔。
从十五岁送出这份所谓的礼物起始,这么多年,他一直活在他们披着家人的表象的监视、掌控之中,是这样吗?
这个认知让陈乱感觉自己似乎被一种空荡荡的冷意从内部掏空、碾碎,化作飞灰。
他所珍惜的一切,都是为了围猎他而量身打造的假象。
他所一步步纵容的那些,都成了他作茧自缚自以为做了个好哥哥的荒唐。
从一开始,
就不是家人。
不是。
不过是一场、
以家人为名的欺骗,
一场为他量身定做了诱饵的围猎……
而他深陷其中毫无所觉,亲自咬下了那个饵,允许了过往发生的一切。
胃里一阵痉挛,烧灼起来的刺痛感再也压不住地翻腾上来。
陈乱用力攥紧了手里那块已经碎掉的手表,猛地弯下了腰。
可是心脏被用力掐着控制不住地失律乱掉,喉咙里像是被尖锐的石头堵着硌着,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发抖,胃里火烧火燎,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耳边尖锐的蜂鸣声几乎要将他淹没。
酸涩感从鼻腔涌进了眼眶,喉间反上来些许铁锈味,陈乱猛咳了几声,抹了一把眼睛,扶着桌角稳住身形。
一只手伸过来去拍陈乱的肩膀。
“喂,你没事吧?”
“……”
陈乱摇摇头,咽下喉间的腥甜。
还差最后一步。
还差最后一个验证。
他要亲眼看着,
他必须亲眼看着。
看自己如何将他自己撕碎。
手机屏幕反射出的光线映进那片带着血丝的、黑沉沉的眼睛里。
数个未接电话。
以及数条未读消息。
【不高兴:出来了吗?】
【没礼帽:今晚想吃什么?我去买菜。】
【不高兴:哥哥,还没到家吗?】
【不高兴:乔知乐告诉我你们早就返校了。】
【不高兴:你现在在哪里?我很担心你。】
陈乱的手指顿在屏幕上,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我在哪里,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了吗?
手里攥着的那枚手表的棱角硌着掌心。
陈乱第一次选择了不回复来自江浔的消息。
片刻后,手机再度响起了来电铃声。
陈乱垂眼看着屏幕亮起,直到漫长的铃声自动结束后熄灭,按下了关机键。
窗外的光线将这里照得亮堂堂的。
陈乱将那枚被拆开了的手表摊在了桌面上,抬眼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
“你猜,他们多久能找过来?”
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
喻小潭捏着一杯红酒过来,坐在陈乱所在的沙发扶手上:“猜对了你跟我走吗?”
说着伸手去挑陈乱的衣领,俯身下来弯着那双精致的眼睛,去看陈乱灰暗暗的眼:“我只是玩得花样多,但我很会尊重人的。”
陈乱靠在沙发背上,半眯着那双冷灰色的眼睛睨他。
精致漂亮的alpha偏头,眨了眨眼睛:“怎么样?考虑一下?我保证不会给你的手表里装小零件。”
“但你可以给我装!”
寂静的空气里,陈乱沉默了两秒,揪着喻小潭的后脖领子把人丢远:“……没那种奇怪的癖好。”
透过窗斜落到陈乱脚边的光线开始逐渐倾斜。
房间里只剩下陈乱一个人,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向敞开着的空荡荡的庄园大门,在似乎停止流动了的空气里静默成了一座空茫的碑。
直到他在目光的落点处看到有一台车从远处驶来。
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
空气里终于响起一声叹息似的轻笑。
时间在这片几乎凝滞住的地方重新开始流动。
江家的双子推开那扇紧闭着的门,就被从落地窗外透进来的明晃晃的光芒晃了一下眼。
光束里微尘飞舞。
陈乱安静地坐在那束光里,皮肤在冷白色的光线照耀下几乎变得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