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动作有些大,江浔被惊醒了。
“嗯?……哥哥?”
少年迷茫地半睁着那双剔透的眼睛,眼尾还带着朦胧的水花,连声音都不像平时里那样清淡,反而带着一种慵懒的绵软。
陈乱看着江浔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人看起来还懵着,就下意识地抬手去摸陈乱的额头:“又发烧了?”
微凉的手指又落在了额头上。
江浔垂着眼感受了一下:“还好,应该只是低烧。”
陈乱看着江浔强撑着的眼睛,把他的手拉下来塞回被子里,掖好被角:“问题不大。明天应该就好了,早点休息。”
白天估计是把两个孩子累坏了。
陈乱知道自己抗拒吃药的时候有多难搞,小时候没少因为不吃药被姜鸣鸣摁揍。
今天估计是也没少折腾弟弟们。
他抗拒吃药,其实是从7岁开始的。
那一年基地死了很多人,陈乱也是在那一年被收容进基地的集体教养院的。
那天陈乱生病发烧,但爸妈有紧急任务必须要出去。
基地里似乎很乱很吵,陈乱哭着抱住妈妈的腿不让他们走。
但他们说,只要陈乱乖乖吃药,他们保证,等陈乱睡醒后,一睁眼就能见到他们。
陈乱一直是个听话的乖小孩。
所以他听爸爸妈妈的话吃了药,乖乖睡觉。
但是睡醒后,陈乱再也没有见过爸爸妈妈。
时隔几天后送回家的,只有代表着他们身份的、被鲜血浸红的铭牌,后面跟着沉默着的教养院的老师。
他们来带他走。
小小的陈乱从那天起再也不想吃药了。
在那之后很多年,年纪还不大的陈乱都在想,如果他那天没有乖乖吃药,硬拖着父母没有让他们参加任务,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后来,长大后的陈乱没有再去考虑过这种幼稚的问题。
父母有他们必须去的理由,就像那时的他也在为了身后的家园,在不停奔赴一场场有去无回的绝命深渊一样。
只是年幼时的那些创口有时候就像骨缝里暗暗滋长的苔藓,在他的潜意识里慢慢噬咬出他察觉不到、也无能为力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还是不爱吃药,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这辈子恐怕都改不了了。
昏暗的房间里再次平静下来,只剩下绵长起伏的呼吸声。
江浔在黑暗里睁开眼,指尖轻轻地点在扣着陈乱手腕的金属表带上。
第二天天刚微微亮,陈乱醒的最早。
他小心翼翼地从江翎的怀里抽出来发麻的胳膊,屏住呼吸越过另一边江浔的身体,才轻轻呼了口气,踩着还有些虚浮的脚步进了洗漱间。
只是刚打开水龙头洗了个脸,门口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陈乱撩开湿漉漉的额发回头,就看到江浔和江翎一左一右,堵在了门口。
陈乱挤着牙膏,转过身没骨头似的往洗漱台上一靠,掀着眼皮一边刷牙一边调侃道:“你们两个大清早的不睡觉,来我这儿COS门神呢?”
“这话该我们问你吧陈乱。”江翎的头发四面八方地乱翘,睡衣早就因为一夜的不良睡姿乱七八糟地敞着,却理直气壮地抱起手臂靠着门:
“你大清早的不休息,起这么早要干嘛去?你还记得自己是个病号吗?”
“我预定了……”陈乱顿了一下,慢慢把“S17号基地”这几个字在舌尖咀嚼了一遍,“我预定了S17号基地遗址纪念馆的今天的门票,我想去那里看看。”
他把牙刷叼在嘴里,伸手揽着两个弟弟往床边推:“不用管我,你们俩接着睡,昨天肯定也累坏了。”
“你要出门?”江翎拍开陈乱的胳膊,转过身蹙着眉,一巴掌就摁在了陈乱的脑门上:“你不会是又发烧了在说什么胡话吧?病还没好你乱跑什么?”
“已经退烧了。”陈乱把江翎的爪子拿下来:“这种私人博物馆很少放票,错过了今天,下次开馆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江翎疑惑:“S17是一个小规模基地吧,连历史书上都只是一笔带过,要逛基地遗址为什么不去大型基地?”
陈乱垂着眼睛沉默了一瞬,才抬手揉了揉江翎的头发:“我有必须要去的理由。”
说起来有些矫情。
来到这里几个月了,陈乱过得其实很好。
但他只是有点,
……想家了。
“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那就带上我们。”一直抱着平板没讲话的江浔忽然出声道。
“可我只抢到一张票。”
“没关系,有办法的。”江浔把手里的平板转过来,嗓音清淡而平静:
“我在官网上找到了售票升级服务,成年人携带两个及以下未成年人进馆可以升级家庭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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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个人的回家之旅变成了拖家带口的家庭团建,这是陈乱出发之前万万意想不到的发展。
不过在江浔和江翎加入后,陈乱本来略有些沉闷的心情倒是莫名的好了不少。
基地遗址坐落在城郊,外面又下起了雪。
陈乱执意要坐空轨,不打专车,江浔和江翎拗不过,只能也跟着上车。
此时陈乱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硕大的雪花像蝴蝶扑向玻璃,空轨之下,是笼罩在铅灰色的雪雾里的斯坎普尔市区。
相比于启微市的奢靡繁华,作为工业城市的斯坎普尔要沉默稳重许多,随处可见高耸入云的烟囱和绵延成片的厂房。
大大小小的管道穿梭在楼宇之间,像这座铁灰色的城市虬结的血管。
陈乱望着列车下方的城市,终于将记忆中的画面跟眼前的慢慢重合。
那边的商业广场,以前是一座大型仓库废墟,他们从里面搜刮出来不少好东西。
那个体育馆,以前是废弃的居民区,里面有他们布置的一个小型补给站。
还有——
那座废弃的游乐场。
那个位置现在变成了学校。
这下好了,小朋友的乐园变成了小朋友的地狱。
陈乱勾起嘴角想。
越靠近城郊,陈乱就越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兜住一般,闷闷地在胸腔里撞着。
直到他在地平线上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座无比熟悉的黑色信号塔。
距离塔下不到三百米,就是S17地下基地的入口。
——也是他死的地方。
走出车站后,陈乱就彻底沉默起来。
在已经能远远地望见纪念馆的大门的时候,陈乱停下了脚步。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甚至有种,
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
他知道,这种感觉近乎于近乡情怯。
身后的江浔和江翎也默默然跟着,目光落在陈乱的背影上。
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陈乱。
穿着黑色大衣的青年周身像是聚了一层灰色的雾,凝成一座密不透风的茧,雪花在他头顶飞舞,撕扯着他凌乱的发梢,沉冷的风想推着他走。
而他沉默地站在路口,一向挺直的脊背此时却肉眼可见地沉着,那座茧正在凝实成壳。
像解离在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缘。
江翎甚至有一种,陈乱下一刻就要被斯坎普尔冷硬的风雪撕碎,化成一道云雾就此消散的错觉。
他没来由地感觉有些心慌。
所以他立刻上前,伸手拍了一下陈乱的肩膀,刻意地抱着手臂挑眉,用轻松的语气道:“发什么愣呢陈乱?绿灯了。你是打算在路口站到闭馆吗?”
陈乱有些茫然地回过头,雾蒙蒙的眼睛轻眨了一下,才像是将游离到半空的灵魂突然扯回了身体一般回过神。
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颗水果糖含在嘴里,咬碎,才慢悠悠地拖着调子,又开始笑嘻嘻地胡说八道:“是啊,我打算应聘红绿灯,提前站一会儿适应岗位。”
灰色的雾似乎散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