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这段时间,少年时的幻觉对他流露出失望的眼神,说:“原来我长大后是这样……”“我不想长大了。”“你真的是我既定的未来吗?”“你怎么变成了这样?”“那些人是恶人啊,你打到他们战胜他们不就好了吗?怎么还没有康复?”“好软弱,你真的是我吗?”
他抗拒着,堵住耳朵不去听。
他穿上高中时的校服,对着镜子露出笑脸,学着沈疾川:“哎呀,区区一点挫折,你怎么可能走不出来?你还有我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可镜子里的人脸上泪痕斑驳,笑也不像是笑,语气颤抖,怎么看,都只是拙劣的仿品。
镜子涟漪晃动,他看见沈疾川和朋友们打篮球,一个漂亮的扣篮,阳光照在他身上,光彩夺目,他一手抓着篮筐,回头笑,对着镜子外的沈止说:“好好笑哦,小丑。”
他知道沈疾川不会说出这种话,但那天他对着镜子静默许久,最后一丝岌岌可危的精神防线在无声中彻底崩塌。
至此,家里所有被他当做精神支柱的镜子全部变成了他自己的地狱。
于是当那个与众不同的幻觉出现,说爱他、为他流泪之时,他才觉得那么奇异。
温柔的幻觉是对他决定终结痛苦的奖励?
沈止对心理学有些研究,久病成良医,他的心理医生和他说,他总在攻击自己,于是幻觉也在攻击他。
当他想步入死亡,放过自己,所以幻觉也放过了他?
临终关怀。
似乎只有这个逻辑能说得通。
沈止思绪转了一圈,把自己给转明白了,松了口气。
就说呢,刚才那幻觉怎么可能真喜欢他,幻的也太假了,真吓人。
——他从不觉得沈疾川会真的喜欢他,更别提那个更加深重的字眼。
“你们两个怎么藏在这里?是在玩躲猫猫吗。”
沈止抬头,沈疾川正拿着锅铲站在门口,笑着看他:“一直待在书房不出去,我一个人很寂寞的。”
他实在不放心沈止一个人在别的地方。
沈止摸了摸装白大褂的木箱子,“哦,在和小孩玩角色扮演。”
沈疾川注意到了,静了半秒,他蹲下来,视线和沈止齐平:“这样啊,玩得开心吗?”
沈止:“我把他哄住了,想晚上再玩。我们继续去做蛋糕吧。”他想站起来,但是腿盘坐久了发麻,便说:“等我一下,腿麻了。”
沈疾川朝他伸手。
“哥,我拉你起来?”
沈止又在他眼中看见了温软的、湿漉漉的、暖融融的光,他这次没有躲开,平静地把自己的手递过去。
沈疾川将他拉起来,试探着去抱沈止,没有得到拒绝的信号后,他就将沈止轻轻抱住,低声说:“刚才你走了,是不是我哪里没做好?”
沈止掌心慢慢落在沈疾川腰上,贴合上去,算作回拥。
“没有。”
仅仅两秒,这回拥就变成了推开,“你先去,我等会儿。”
沈疾川只好退开,站在厨房门口等着。
沈止掌心残留着沈疾川腰间的体温,他握住四岁小小沈的手,给小孩搓了搓,低声说:“他好暖和。”
小小沈露出陶醉神色,重复:“他好暖和哦,我身上的雪花都化啦。”
沈止一看,果然小孩身上化开的雪水脏脏的。
他便牵着小孩去了浴室,在浴池里放水,放满后感受了下温度,“你先洗洗澡,我们做好饭后叫你。”
小孩在水里,身上依旧脏脏的,水洗不干净一样。
他趴在浴池边缘,乖乖道:“好哦。”
沈止安顿好小孩子,就全身心开始做蛋糕了,他和沈疾川两人,一个忙活蛋糕,一个忙活做菜。
厨房里宛如在打仗。
沈止做了三个蛋糕,每人一个,这对他来说着实是个巨大考验,偏他还不让沈疾川插手,裱花的时候辨认不准位置,弄歪弄坏了好几回。
他还烤了一盒曲奇饼干,加了蔓越莓果干,烤好了忘记戴棉手套,被烫了一下也不知道疼,沈疾川摁着他的手冲了半小时冷水,发现没起泡才停下。
他磕磕绊绊的,终于赶在晚上十二点前,把三个大小不一的蛋糕做好了。
沈疾川把做好的饭菜一一热好,放在餐厅桌子上。
沈止在点蜡烛。
不是蛋糕上的蜡烛,是粗短的白蜡烛,一个个点好,沿着房间的墙角摆下,镜面反射着蜡烛暖暖的光,餐厅、客厅,都是亮堂堂的。
三个蛋糕桌子上放不下,沈止就放在了地上。
“这是你的。”
他把最小的分给小孩。
“这个,你的。”中间的给了沈疾川,沈止说,“最大的是我的,请你们谦让长辈,不要争抢。”
沈疾川笑说:“好。不过,哥,距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呢,要现在吃蛋糕吗?不如等一会儿。”
沈止:“好啊,你和小孩出去等我,我有给你们准备礼物。”
沈疾川:“真的假的,我们还有礼物?”
沈止描述:“就是一个表演?类似职业更改之类,我需要换身衣服。”他眼睛弯起来,看向旁边,“小孩给我的建议,他很喜欢,你应该也会喜欢。”
四岁小沈朝他握拳:“超酷的。”
沈止摸摸他的脑袋,把小孩放到沈疾川手里:“出去等我一会儿,零点进来。”
沈疾川不想出去,但是也不想拂了沈止的意,他第一次看沈止这么轻松的笑脸。
“可是哥,我真不想出去……这样,我和小孩在玄关怎么样?那边也看不见这边的,不会破坏神秘感。”
沈止其实根本无所谓,他只是随口说说,幻觉是留是走,对他没有影响。
“好啊。”
他微笑着,看着沈疾川。
少年转身走向玄关的那一刹,沈止脸上的笑容消失。
他安静看了那背影一秒,就丝毫没有留恋地转身去了书房。
他们两个人背对着,越走越远,影子被晃动的蜡烛光芒和十年孤寂痛苦切割分散,无数镜面倒映着、扭曲地映射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长,越来越远……
……
沈止的步伐轻快。
他换了身整洁的衬衣、长裤,然后郑重穿上了木箱子里的白大褂,从小箱子中挑出一把精巧的手术刀。
他想把头发规规矩矩的扎起来,但是他找不到发圈又丢哪里去了,只好遗憾放弃。
沈止吞了许多安眠药,然后关了浴室的门,反锁。
像是把一切混乱、嘈杂、喧嚣着的魔影全锁在了门外,这一刻他内心是平和的。
青年站在浴室中的镜子前。
其实他有想过,过完零点,吃完蛋糕、唱过生日歌再开始的。
但有一瞬间,他突然就倦了。
好麻烦。
他发病时期很容易这样,明明期待着,花费了时间精力准备今晚的生日,走到了最后一步,快要完成了,疲倦就如缓缓倾倒的山岳,压在了身上。
沈止手指虚虚悬停在镜面之前,轻轻微笑。
“其实这衣服穿起来,也没想象中那么帅。沈疾川,我坚持了很久,坚持不下去了,你就当我是医生吧,第一个病人是自己,我会消解他的痛苦。”
手术刀刀刃对准了手腕,划出浅浅的一道伤口后,沈止突然停了。
“不要划下去,”一张年少的面孔出现在旁边,幽灵一样,“你伤害的不只是自己的身体,也是他的身体。沈疾川不会爱一个自残、自杀的人。”
沈止每次想要自残,都会有这样的声音劝阻他。
往常或许他就停了。
但是这次。
沈止只是停顿了几秒,笑了笑:“没关系。我听过他说爱我,也见过他喜欢我的样子了。”
哪怕那只是他心里对放过自己的投射。
外面低弱的烛光映进来,竟将他眼底染上细碎的光,眉眼间映得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