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晚焦虑来回走的异常被护士记录了下来,杨医生来找他谈话。
精神科住院区里,主治医师也有自己的办公室。
杨医生没有直接问,而是先给他倒了杯水。
才坐下来,温和道:“治疗了快一个月了,感觉怎么样?”
沈止:“您那里应该有记录。”
杨医生:“是,发病的次数逐渐减少,现在稳定下来,每天的幻听、幻视控制在了半个小时之内,症状轻微。”
沈止点头。
“一般这种情况,医生会建议我出院,您一直没提,是不是我的病情没有得到彻底的控制?”
杨医生沉吟。
沈止:“您不说,我就直接问了,我什么时候能彻底康复。”
杨医生:“这要看你的心理状况和对药物的……”
沈止打断:“我没有别的亲人了,您可以对我说实话,直接一点。”
杨医生尴尬道:“喝水,喝水。”
沈止喝了几口水,放下杯子,抬眼看他。
杨医生叹了口气:“沈先生之前是不是看过心理医生?”
沈止:“嗯。”
“之前的心理医生是不是也跟你说过,你的病情一旦复发,可能终身不会治愈。”
“……嗯。”
沈止垂眸,补充:“她不让我接触之前给我创伤的人,远离一切过去。”
杨医生:“你接触了。”
沈止:“只接触过一两次。”
杨医生:“我听宁医生说,你之前一直跟一个和你过去有深切羁绊的人住在一起,是吗?”
说的是沈疾川?
沈止隐约意识到他想说什么:“是和我住在一起,但他绝不会是我发病的诱因。”
杨医生:“远离一切过去,指的不仅是带给你创伤的人,还有你的故地、故人。他和你羁绊很深,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就是你活着的过去。”
“一两次的接触不会让你复发,频繁接触,频繁想起,才会让你发病。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回忆起令你痛苦的事?”
“………”
“原本都要遗忘的东西,被强制唤醒,一次比一次清晰,你的焦虑也在一步一步加深,到了无法自控的时候,你的情绪会在某一瞬间彻底崩溃。”
“………”
办公室里安静许久。
沈止:“我想你们是搞错了,他是我想救…拉上来的人,不会是我发病的诱因。”
杨医生说:“你有多想拉他一把,有多在乎他,这种想和在乎,就会成为你的焦虑源泉。他现在处在一个很不安全的地方吗?”
沈止心想,沈家或许是的。
杨医生:“你可以试着将他转移走,让他离开你认为的危险地域。”
沈止:“目前还没有一个合理的借口。”
杨医生:“其实,为了您的健康考虑,我建议您将他从不安全的地方拉出来后,暂时远离他。”
沈止:“远离他,我就会康复吗。”
杨医生摇摇头,微叹:“您要做好终生服药的准备。”
沈止:“终生服药……”他重复了一遍,“可以让我不再病发吗?”
杨医生:“积极治疗是有希望的。”
这是安抚病人情绪的话,沈止穿越前不知道听了多少次。
他静了片刻,平静道:“我听说终生服药的精神病人,都死得很早。药物损伤身体,削减寿数,最后伤害神经,精神恍惚,智力退化,吃喝拉撒都需要别人照顾。”
这才是他想停药的原因。
杨医生:“并不是所有病人都这样。”
沈止:“您在医院工作许多年,应该清楚我说的这种,概率更高一些。您放心,我不是心理脆弱的病人,只是比较客观地陈述一下这种可能性。”
杨医生所有劝慰的话全被堵了回去。
其实这种情况,他们一般是跟病患家属说的,告知他们情况,让他们去照顾病人的情绪。
奈何沈先生没有家属。
沈止:“我这一疗程还有多久结束?”
杨医生:“已经基本控制住,再住一周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他想起昨晚护士记录,沈止有过焦虑行为,特意提醒:“药物会影响你的大脑,如果工作上或者生活上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要轻易下决定。”
沈止:“嗯。”
杨医生:“而且要远离焦虑源。”
这次沈止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他笑了笑,“我出去走走。”
“用不用我叫护士陪你?”
“我自己可以。”
沈止离开办公室。
他独自在住院区大草坪上散步。
三月底的春风温和了起来,带着暖意,杨柳依依,春色盎然。
花园里的花也渐渐繁茂起来。
他刚住进来那会儿,花园还是光秃秃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春色就已经将蓬勃的生命力染遍了这里。
沈止思绪散漫起来。
所以还是走到了要终生吃药的地步。
小川才是他发病的诱因吗?
不。
小川从来没有带给他持久的焦虑。
他没有和医生坦白穿越的事情,这种事情说了,恐怕会被认为病情加重。与其说小川是他的焦虑和发病的诱因,不如说是那个倒计时般的日子才是。
只要那天不改变,他就永远无法松下这口气。
他避开除了沈疾川之外的所有故人,日常出行都戴着口罩,避免和其他人交流。
可还是发病了。
与其说他接触了过去,不如说他被过去的时间裹挟。
他就处在这段时间里。
只要身处这段时间,那此刻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过去。
他如何能避开时间?
避不开的。
沈止捂住唇咳嗽了几声,他皱皱眉,手背贴在脑门上感受了片刻。
隐约发热。
他放下手,找了个避风处的长椅坐下。
低热、咳嗽、站起来易眩晕、变瘦、嗜睡……很多药物后遗症。
很正常。
跟之前第一次治疗一样,他抵抗力在下降。
刚才和杨医生说那些,并不是随便提起,他只是在想,他跟小川原本就差了十岁。
人生有几个十年?
他们本为一人,正常情况下,寿命应该也差不多。
可减去这十年,再减去他被药物和病痛磨损的岁月,如果他们在一起了,他能陪小川多久?
他一定会走在小川前面的。
伴侣,和亲人也不尽相同。
亲人之间有血缘关系,却有各自的生活。
伴侣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朝朝暮暮,一日三餐,白首死亡。他要让小川照顾他一辈子吗?
无望的、没有多少相守时光的、看着他一步步在药物腐蚀下变得浑噩的短暂一生。
小川还那么年轻。
他才十八岁。
沈止在这里坐了很久,久到春末的凉意漫过身体。
护工过来给他披了毛毯,塞了热水袋,没有强令他回屋,还跟他说,哪边的花开得更好,让他可以过去看看。
沈止没给她反应,他盯着角落里一朵早逝衰败的花出神了。
手机铃声响起。
沈止掏出手机看了眼,接通:“喂?”
黑镜:“我知道昨天晚上您那位小朋友在忙什么了。”
沈止:“嗯,说。”
黑镜迟疑了。
“您现在情绪稳定吗?”
沈止:“稳定。”
黑镜:“那出了事可别怪我啊,我真说了,您要保持平静,千万不能急,也不能生气,知道吗?”
沈止:“说吧。”
“昨晚不知道哪个孙子,在你家小朋友年级群里发了段录音,还有照片。我拷贝了一份,发您手机里了,您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