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路商会最开始成立的初衷不是垄断钱财商路,而是护卫家土。”
“我们的确是商人,但下面养着的却是无数百姓,也是这些同乡百姓的信任,才使得我们五家在这江南之地绵延至今。”
沈溪年此时说话的立场显然已经不是裴府的沈公子,而是江南金陵的谢家家主。
“谁能让江南百姓少受权力倾轧之劳,战乱之苦,谁能让江南大小商贾们在之后仍能维持、或是拥有更有盼头的前程……我们就选谁。”
就像当初商会暗自对裴度行方便,令吴王就此不敢让漕帮行事太过猖狂一样,五路商会不仅仅是领头的那五家大商贾,还有无数隐藏在江南河川溪流,大路小径中的商人,他们汇聚成了江南的血管,源源不断运输滋养着这片土地。
五路商会的存在并不是秘密,裴度之前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如何接洽商会领头的这五家,但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
裴度轻叹:“若你们选了吴王,五路俱通,粮草顺畅,吴王将毫无后顾之忧。”
沈溪年知道裴度在想什么。
裴度其实并不在乎谁来坐这个江山,只要不是郑氏就行,但吴王会死在世子郑闵手中,而身世血脉不明的吴王世子显然坐不稳这个江山。
到那时,京城,江南,一国倾覆,又有哪里会是永远的桃花源?
如若裴度当真无力改变倒也罢了,最煎熬的是,他本可以。
沈溪年勾着裴度的手指:“好啦,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想将来。”
“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落实一下。”
裴度:“嗯?”
沈溪年凑过去,脸颊距离裴度很近很近,眉眼弯弯,眸光如星。
“既然要以谢家的名义给林府递帖子,那……我要以什么名义,来拜访你的外祖父呢?”
第80章
最终,拜帖之上,裴度准备金陵谢家家主未婚契兄的身份,因为仰慕林老的学识与名声,被沈溪年偕同前来拜访林老。
未婚,契兄。
嘿嘿。
沈溪年转头就把裴度的新身份吩咐下去了,让谢家上下都以先生称呼裴度,一应吃穿用度,银两花销都按家主夫人准备。
一家之主坐在太师椅里,唇角的笑容怎么都压不下来。
这可不是一封拜帖这么简单的事儿。
有了这层身份,之后恩公出入江南各处,可就是板上钉钉的名分了。
拜帖裴度准备亲手写,沈溪年看着裴度坐在那反复纠结,逐字斟酌,转头便去准备拜礼了。
林家在姑苏并不算是多么显赫的勋贵世家,但林老的名声却十分响亮。
当初林老告老还乡,在姑苏创建文津书院,教书至今。
文津书院不分四民,不论贵贱,即使是商人之子,只要能通过考核亦能入学。
这些年来,文津书院教导出了不少学子,他们大多数或许出身不佳,或许碍于朝廷现状并未选择继续科举,但不论如何,林老已然是桃李满江南了。
谢家也推荐了不少学生进入文津书院,此番谢家家主因为商会来到姑苏,前来拜访进来身体不好的林老,可谓是合情合理。
就是这拜礼要如何准备的确是需要斟酌的大问题。
按理来说,沈溪年身为谢家家主,拜访林家的礼不宜太重,最好是文房四宝琴棋书画之类符合林老身份喜好的雅礼。
但换一个角度,沈溪年的这份礼可是有裴度这个亲外孙一份的,祖孙多年不见,表孝心的礼不能敷衍含糊。
啊,还有他身为林老亲外孙的未婚夫君,头次登门自然也要多备一份晚辈礼……
人情世故这方面,沈溪年虽然没怎么实践过,但天赋放在这,又有谢惊棠那么多年的耳濡目染悉心教导,如今直接是信手拈来。
沈溪年唤来厅外候着的管事,吩咐道:“去备些非贡但数量稀少,滋味清润的茶饼;再来打听一下林府这些时日采买过的药材,挑着不好买的那些,都仔细着备最好的;再去挑些京中运来的梨子……”
***
裴度用曾经裴母留下的那枚麒麟扶光私印盖了落款。
『扶光长乐』
林家很快便回了拜帖。
秋色浓郁,一行人随着门房走进大门,便能闻到一股桂香暗浮。
拜礼自有府中管事接待,沈溪年只提了那篮鲜梨,与裴度一起步入主院厢房。
刚跨过门槛,一股淡淡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
屋角的暖炉上还温着补汤,几盆秀雅的兰花安静排放,盆沿凝了些小水珠,显然是刚打理过不久。
林老倚塌半卧,身上搭着棉被,鬓发花白,额角斑驳,面庞瘦削苍白却不失硬朗。
他一眼便望见走进来的裴度,身子有些急切地撑起,眼角细微的皱纹都深了几分。
裴度连忙上前扶住林老伸出的手,而后行礼伏身:“外祖,许久未见,孙儿不孝,令您思念。”
林老轻叹,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笑容里夹杂了诸多复杂的情绪,最终看着这个已然长成的外孙,万千话语最终都化作了未出口的慰藉。
“好……好孩子,你能来,便是好的。”
裴度握着老人手的力度由谨慎变得自然,那股血缘相连的柔和悄然化开。
顿了顿,他轻声补了一句:“京中诸事繁杂,从前孙儿多有不孝,但心中惟愿外祖安康。”
林老虽病着,坐姿仍然板正端肃,不肯让人扶着,他轻轻拍了拍裴度的手背,示意他坐下。
“说什么不孝,没影的事。你身在高位,每一步都是艰难,外祖知道这些不容易。”
“扶光,你做的真的很好。”
多年不曾见到这个外孙,林老的目光在裴度身上细细描摹,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昔日女儿的聪慧倔强,亦看到了曾经女婿的坚毅执拗。
他轻轻叹息,手掌盖在裴度手背上:“吃苦了。”
裴度垂着眼眸,看不清眸中神情,一时间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微微张口,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一旁的沈溪年见气氛略显沉静,他笑着凑上前,将手中的新鲜酥梨递到床头:“林爷爷,京中难得得了些好梨,是扶光尝了说要带来的,您尝尝?”
林老见他一头异于常人的白发,难免多看了几眼,但却并没有多问这些,想到那拜帖上的内容,老爷子微微眯起眼睛,旁敲侧击:“扶光这孩子从小就是满脑袋之乎者也,家国百姓的,哪里会这般贴心?我看啊,八成是有更贴心的人帮忙照看这些吧?”
沈溪年毫不羞涩地应了老爷子的试探,眨眼暖声道:“恰如梨果逢暖日,自此团圆岁岁安。”
“晚辈是头次上门,便想着若是能借梨子能讨个长辈欢喜,就再好不过啦。”
被少年的活泼打动,林老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情似也明快许多,转头责怪似的看裴度:“你倒会挑人带来,省得来我这屋的人常年板着脸。”
裴度微微一笑,眼底多了分暖意,握着林老的手更紧了几分,眸中渐有光亮,暖声应道:“是,溪年……自是极好的。”
沈溪年端了杯茶递给裴度,低声揶揄:“看吧,裴大人,别太板着脸,外祖都说你苦闷呢。”
林老听见,哈哈大笑,厢房里的气氛瞬间活络开来,再无一开始时一老一少都不知该如何亲近交谈的礼貌生疏。
沈溪年掐着关键活跃了气氛,后来见裴度与林老开始说起书院文人,朝政宗亲的事,沈溪年便不再插话,将时间都留给了祖孙俩。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从小鸟变回人后,沈溪年的五官都灵敏了许多,他鼻尖微动,在满室的清苦药香气里努力分辨那一丝丝的诱人香气。
他总觉得,好像闻到了一股红烧肉的味儿。
怪香的。
……
秋风将桂花的香气吹进厢房。
茶水换了两轮,裴度的眼眸暖意蔓延,林老被沈溪年逗得呵呵知晓,稍显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