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有消息,陛下前些日子亲赐了一只珍贵贡鸟给一向不涉党派之争的裴大人,以示爱重,莫非……
裴度看着面前的聪明人,温声道:“是啊,那周大人一定要好好探查这银两真正的去处,莫要冤枉牵连了镇国侯府才是。”
周肃明白了。
这话中的意思便是,不管这批银两究竟是不是到了镇国侯府,只要镇国侯府将这笔烫手的银子转出去,出现在其他地方,那此案便是掌柜设计陷害镇国侯府,裴大人自然也没有开罪吴王殿下的意思。
对镇国侯府而言,若是真拿了,便是识相松口;若是没拿,也算破财免灾。
周肃起身行礼:“是,下官明白。”
见周肃准备退出雅间,裴度心念一转,突然询问:“这镇国侯府近些日子可有涉及案卷?”
周肃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回答:“是有一桩,说起来,那案子大人应当也有几分印象的。”
裴度微微意外:“嗯?”
“半年前的那场科举舞弊案,涉案者便是镇国侯的嫡子,沈溪年。”
原本美滋滋叨栗子吃的沈啾啾听到这话,塞进嘴里的栗子顿时不香了。
甭管鸟是不是沈溪年,科举舞弊这种罪名对一个读书人来讲也太过分了——尤其是沈啾啾明确知道沈溪年是个替人顶罪的冤大头。
沈啾啾一时间被气到,扶着身边的栗子一个劲儿地用翅膀尖尖顺胸口。
消消气,消消气。
莫生气,鸟不气。
气出病来……
“这桩案子不是已经查清翻案了?”
听到裴度的声音,沈啾啾的眼睛猛地亮起来。
鸟趴在裴度的小臂上,眼巴巴地瞅着袖子外面透出的光亮,努力听两人对话。
“是这样没错。”周肃的声音自袖外传来,“但就在大理寺放人前夕,沈公子却突发疾病,猝死在了狱中。”
突发疾病?
裴度记得那位十五岁的天才解元。
科举舞弊算是大案,不然也不会让镇国侯府嫡子这样身份的文人直接下狱,裴度自然也知道这桩案子。
但裴度作为清流文官之首,不论是为寒门子弟考虑,还是为了不沾染世家子弟安排,他都素来避嫌科举相关事宜。
不过裴度记得,这桩事关科举的案子当时查的很快,证据确凿,且查过之后证实当届科举并无舞弊现象,乃落榜文人的胡乱攀咬,证词证据皆是伪造,那位沈公子实数无妄之灾——既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裴度之后便没有再过多关注那个案子。
毕竟十五岁的解元虽然的确是少见的天才,但要让裴度真正关注到他,还得等到沈溪年证明自己是可用之材,真正走进裴度的视野里。
周肃回答:“事出突然且蹊跷,大理寺仔细审查过,确认没有任何下毒谋害痕迹。”
“后来沈家来人接走了沈公子,说是沈公子先天不足,常年体弱,怕是守不住狱中寒气感染了风寒所致。大理寺便没再追究细查了。”
裴度安静片刻,摆了摆手。
周肃离开后,裴度又沉思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袖中的小鸟似乎过于安静了。
他掀开衣袖,便见不知怎的好像胖了一圈的小鸟团子正用翅膀捧着一颗栗子,鸟喙一下接着一下,恶狠狠的模样不像是在吃栗子,倒像是在叨什么人。
沈啾啾并不是一只会掩饰自己的小鸟。
开心就啾啾啾。
不开心就不啾。
而现在这种表现,显然是比之前和隋子明吵架没吵赢时更甚的生闷气,连啾都不啾了,两只小鸟眼里燃烧着想刀人的小火苗。
裴度几乎是立刻就联想到了刚才自己和周肃的对话。
但他却没有在这种时候立刻挑明。
一人一鸟在酒楼雅间坐着,就这么一个垂眸饮茶,一个叨完栗子叨糖葫芦,消磨了小半个时辰。
天色渐暗,吃饱喝足顺好心里闷气的沈啾啾在手帕上擦干净鸟爪和翅膀,主动跳回到裴度的肩膀上。
裴度走出酒楼没多远,肩头的长尾山雀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焦躁起来。
从来都十分聪颖有分寸的小鸟第一次叼住裴度的衣领,用力朝着街对角的一家铺子使劲。
甚至在脚下一滑,从裴度肩头滑落下来时,也不忘用脚爪死死攥着裴度的衣襟,身子往那家铺子的方向荡。
若不是不会飞,这会儿八成已经直接一头钻进那铺子里了。
裴度眼疾手快捞住了脱缰的小鸟,不由肃了神色:“看到了什么?”
“啾啾啾啾!”
沈啾啾从头到脚,就连尾羽都恨不得指向街对角的铺子,想要裴度带鸟过去。
沈啾啾的记忆是很稀薄的,所以即使记忆告诉他,他曾经是沈溪年,小鸟也并没有多少对这个名字特别的熟悉感或是归属感。
但就在刚才,裴度带着小鸟从酒楼出来,往另一个方向走上街道时,看什么都新奇的沈啾啾左顾右盼,一下子就看到了街对角的那家店铺。
曾经作为沈溪年走进那家店铺的记忆清晰且突然地涌现眼前。
几乎是下意识的,沈啾啾意识到什么,用尽全力想要让裴度走进那家店铺。
裴度看向街对角那家看上去很普通,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店铺。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走进去,而是侧过头,第一次用冷静到冷漠的探究目光注视沈啾啾。
不见锐利,却满是深沉。
沈啾啾抬头,眼睛里是和撒娇卖乖完全不一样的祈求。
一人一鸟的对视似乎只僵持了一瞬,裴度便将小鸟拢在袖中,抬步走向街对面。
“小店进货回来刚开门,还没来得及收拾,贵客看点什么?”
原本在柜台后忙碌的掌柜见有人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账本算盘迎上来。
裴度温声颔首:“掌柜自忙,不必招呼。”
“这……”掌柜有些迟疑,但在被裴度轻飘飘瞥过一眼后,立刻:“好勒!您有事叫小的就成!”
这是一家木器行,柜台架子上陈列着各种各样栩栩如生的木雕刻品,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独属于木头的清香气。
不论从店铺招牌,还是店铺内里,都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
但这家木器行,却是裴度手下在京城中转情报的一处枢纽,来自各地的情报或被塞进木雕,或被刻在日常用品内侧……被从京城发出,又从各地借买卖手段运回京城。
西市这么多的店铺,这小鸟偏偏就盯上了这一家。
沈啾啾站在裴度的手心跟着进入木器行,鸟脑袋从左转到右,再从右转到左,像是在仔仔细细看架子上的木制品。
看不清或者想要再仔细看的时候,就抬起翅膀拍拍裴度的手,用翅膀尖尖指方向。
裴度也任由小鸟挑选,翅膀点到哪,就往哪边靠近。
“啾!!!啾啾啾!!”
沈啾啾的眼睛忽然一亮,因为过于急切,身体竟然挣脱开裴度微拢的手指,扑棱着翅膀朝着架子的某一格扑上去。
不过与其说是飞,不如说是跳跃滑行。
落地有偏差的沈啾啾差点从格子边缘脚滑摔下去,但小鸟爪死死抓住了格子旁边挂木牌的绳索,荡了两下很顽强地把自己甩回了目标格子里。
裴度见状也收回伸出去接鸟的手,转而看向这长尾小雀整只鸟扑上去又蹭又亲的东西。
一直留心的掌柜也好奇看过来,当即很有眼色地介绍:“客官的小鸟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江南的珍品,是半年多前我从江南学子手中收来的,用的是黄花梨木和象牙珠子,打磨上漆的做工十分精巧,讲究着呐!”
沈啾啾趴在这把曾经属于沈溪年的算盘上,小鸟翅膀展开,眼巴巴地瞅着裴度:“啾~啾啾~~~”
抑扬顿挫的啾音重出江湖。
今日已经为小鸟撒娇付出了糖葫芦和炒栗子的裴度对小鸟攻势多了几分抵抗力,看看算盘,又看看小鸟:“这是江南珍品。”
“啾啾,啾。”沈啾啾的叫声略显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