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舞池的一瞬间,所有人开始鼓掌。
年轻的贵族们已经摘下他们的面具,人人脸上都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虽不明显,但对他们的身份而言已经足够难得。
看上去他们似乎真的很欢迎这位新晋的舞会皇后。
走进升降梯的时候,钟情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这些人,心中奇怪他们到底是演技精湛还是发自内心。
上升的时候他突发奇想,觉得或许这些人就会在这个时候使坏,比如指使拽着绳索的仆从突然松手。
像是察觉到他的胡思乱想,身旁的人突然牵起他的手。
掌心中传来微凉的触感,钟情扭头,隔着一层白纱朝贝尔微笑。
他心中的不安渐渐散去。
来之前贝尔就已经告知他这场宴会上可能会有一个可怕的恶作剧。
这座以神圣的名义修建的学院到处是显赫的贵族后代,自小在权利与金钱中浸泡出的灵魂还未盛开就已经腐烂,他们用身份和地位衡量同窗的价值,判定是否值得交往、怎样交往。
处在金字塔顶尖的那群人就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对下位者有着生杀大权。他们随口把恶劣的欺凌定义为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每一个不被他们重视和喜欢的新生都会得到这样恶作剧。
所以贝尔才执意要来——
即使这些无法无天的贵族孩子们再怎样顽劣,也绝对不可能把那些诡计用在教皇的儿子身上。
人力升降台的速度很慢,他们到台上的时候,洛萨尔已经在上面等着了。
他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冷笑着挑眉。
“至于这样难舍难分吗?我只有一束花,只会献给今晚的法雅公主。”
钟情接过花,是一束火红的蔷薇,开至荼蘼,娇艳欲滴。
“只有一束花吗?这可烧不死我。”钟情嗅着花香,抬眼看着面前的人,轻声道,“我还以为这里会有一个火刑架呢。”
“哎呀。”洛萨尔面带微笑,然而眼神冰冷,故意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被你发现了。”
他转身走向台边。
这处临时修建的高台没有围栏,台周摆了一圈精致的木偶,洛萨尔长腿穿梭其中,让台下的人胆战心惊,生怕他一个失足就摔落下来。
洛萨尔自己倒是浑然不惧。
“在民间,法雅节上燃烧的木偶被称作法雅,所谓的法雅公主,当然指的就是其中最漂亮的那个——木偶。”
“作为公主,这个木偶当然会有些优待。人们在焚烧它的时候,会留下最漂亮的一部分,放在玻璃柜里展览。”
和贝尔说的一模一样。
钟情微微歪头,好奇道:
“你想烧死我?”
洛萨尔不答,笑着反问:
“你觉得我会留下你的什么?”
“你还真么想?这里可是梵蒂冈。”
“我会留下你的眼睛。你知道吗小美人,它们比贝尔脖子上那串黑珍珠项链还要美丽。”
停下自顾自的对话,片刻沉默后,钟情淡淡道:
“那你现在就可以点火了。”
他摊开掌心,黑色蕾丝手套上静静躺着一枚火柴。他捻着火柴在包花的牛皮纸上一划,瞬间火焰迎风而起。
洛萨尔脸上笑意一僵,情势像是陡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钟情反倒成了那个咄咄逼人的人。
他看着洛萨尔,声音很轻,却不容对方逃避。
“要我来帮你吗,小狮子?”
台下发出一阵惊呼。
他们听不清台上的人在说些什么,但裙摆和木头是最好的助燃物,一旦点燃,火势会快速蔓延,台上三人恐怕都会陷入危险。
洛萨尔咬了咬后槽牙,不想承认自己明明被这样威胁,但看着那片裸露在面具之外、被火焰和蔷薇映出一层薄红的皮肤,胸膛中那颗不争气的心脏却越跳越快。
“你真的觉得我会这样对你?”
钟情没有理会:“我知道你们对新生的欢迎仪式很特别。现在已经欢迎过了,这个环节可以结束了吗?”
洛萨尔不甘心道:“我似乎从来没有伤害过你吧?我甚至还帮了你。”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钟情无动于衷:“要赌吗?我赌你不敢。”
火柴在指尖轻轻摇晃,仿佛下一秒就会掉下来。
洛萨尔久久凝视面前的人,忽然露出一个温和地微笑,不似作伪。
“好吧,我认输。从今天起,我和我的帮凶们——”
他张开双臂,背后是抬头沉默仰视着他的贵族学子。
“——将永远不会捉弄你。”
展开的双臂向前一伸,做出想要拥抱的姿势。
“来吧,你是我们之中的一员了。”
钟情没有上前。
得到这句承诺,他立刻就想打道回府。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可没兴趣陪这些小孩子玩过家家。
但视线越过洛萨尔落在台下的小刽子手身上,看到那个人仍旧密切地注视着台上的一切,钟情只得放弃把花丢过去砸洛萨尔一脸的想法。
他提起裙摆,朝洛萨尔屈身行礼:“多谢了。”
他不再理会洛萨尔,转身去关照又帮他赢下一次豪赌的衣食父母。
鲜花送入轮椅上的人怀中,火红的花瓣与雪白的礼服是如此泾渭分明又相得益彰,但贝尔的视线却落在蔷薇花刺上勾住的头纱一角。
他没有摘下那一角头纱,指尖游移着,不知道是在抚摸头纱上镶嵌的水晶,还是在隔着头纱去摸那些娇嫩的花瓣。
钟情见他似乎很感兴趣,手一掀,头纱飘荡,落下后同时盖住他们两人。
他在近在咫尺的注视中微笑着问道:“贝尔,你不闻闻花香吗?这是荣誉的味道。”
水晶头纱下笼罩着一黑一白两个言笑晏晏的人。
他们笑得越开怀,一旁的洛萨尔心中就有多了憋屈——
这还是他第一次平常道被人遗忘的滋味,他心中暗恨钟情的不识抬举。
即使贝尔普莱斯顿就在他身边,那又怎么样?但凡恶魔真正想要做的,会不计代价不计得失,任何人都无法阻挡。
洛萨尔突兀地笑起来。
他的笑声近乎狰狞,惊动了一旁水晶头纱包裹之下岁月静好的两人。
钟情疑惑不解地看过去,觉得那笑声简直像个入戏过深的反派。
良久,洛萨尔终于笑够了。
“我怎么舍得烧死你呢,公主殿下?你这样漂亮,就算是要收走你的灵魂,我也会选择最温柔的那种方式。比如——”
他神色一变,融融笑意陡然变得阴狠。
“——我曾经失败的那一种。”
话音刚落,钟情脚下一空。
与此同时,木板落入水中的声音、厚重帷幕滑下的声音,还有许多惊呼尖叫的声音瞬间响起,但是钟情什么也听不见。
他坠入一个透明的深池之中。
在水中睁开眼后,他看见一层透明玻璃外贵族们沉默的视线,听见头顶传来洛萨尔隐隐约约的声音。
“欢迎观看人鱼表演,今天,我请客。”
厚重的裙摆拖着钟情不断下坠,无论怎么奋力游动都无济于事。
美丽的装饰现在成了要命的枷锁,沉甸甸束缚着内里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沉入水底。
黑色丝绸在水底悄然绽放,像层层叠叠的花瓣,又像一张血盆大口,将它的祭品吞噬。漂浮起来的珠宝在丝绸的间隙中闪烁着,宛若陪葬。
洛萨尔冷漠地旁观着这场水中葬礼,也漠然地看着一旁围观的贵族学子们在醒悟过后之后突然发疯似的敲击着水池的玻璃,想要将里面的人救出来。
鼻尖似乎已经传来灵魂的幽香,他几乎想要端起一杯红酒观赏近一步之遥的死亡。
特制的玻璃即使是装满弹药的火枪也无法击碎,黑色蕾丝中一片寂静,仿佛一切都已经结束。
但就在所有人的绝望地放弃时,尖刀的寒芒划破黑色丝绸,割断宝石珠串,刺穿水晶白纱。
蕾丝的碎片和钻石的粉末四散开去,那一片亮晶晶的水域里,有人挣脱厚重的宫裙,只穿着一条贴身的衬裙,蜕皮般从那片华丽的墓地里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