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用到时候就知道了,到时候输了你可别哭鼻子。”
“好吧。”
白骨骰子落在桌面上转了几圈,血红的相思子叮当作响,贝尔没去看最后的点数,他只看着钟情,神色无比温柔地看着钟情。
“只要一滴悲伤的眼泪,我甘愿赴死。”
整整一夜,钟情刷完半面墙的苦情书,珍珠落了一地,他哭得差点脱水,到最后鳞片都黯淡无光。
但贝尔站在一地珍珠之中,却说:
“这些都是无情的眼泪。”
钟情正半躺在浴缸里补水。
从他变成人鱼的第一天起,这个浴缸就被搬到贝尔书房,因为他不想错过和钟情哪怕一分一秒的相处时间,但军务繁忙,也不容他懈怠。
钟情顶着一双肿成桃子的眼睛,无话可说。
无情道并非真的无情,而是不偏不倚视众生平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因为绝对公正、平等,所以反而显得不仁、无情。
他其实也会真的感受到喜怒哀乐,但这些情绪都因为分给太多人而显得薄弱。
洛萨尔想要一滴悲伤的眼泪,可他偏偏只会悲,不会伤。
想让他悲伤,无异于想要他偏爱。
但即使没有偏爱,输出这么多浅淡的悲哀情绪也够他累的了。
钟情困得倒头就睡,却总是被睡梦中那些生离死别劳燕分飞的故事惊醒。
又一次醒来后,他再也睡不着了,看着贝尔批改公文的背影愣神。
直到被抱到轮椅上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把住车轮道:“诶诶,我现在还不想睡觉。”
贝尔轻笑,附身他额头上一吻:“放心,今晚我什么也不做。”
钟情松了口气,放开车轮。
“那我也睡不着。老做梦。”
轮椅在卧室门前停下,贝尔问:“要听故事吗?”
“你来讲?”
“嗯。”
正好睡不着,钟情应下。
贝尔果真就开始讲故事,一边讲,一边捡拾一地的珍珠。
他的故事大多是幼年时期在母亲身边发生的,都是一些有趣好玩的故事,大概这一生中只有那段时间是快乐的。
他讲母亲的美貌,讲她华丽的衣饰,和她与美貌同等的人格,还有那一颗拳拳爱子之心。最后,不可避免地讲到她的死亡。
那场死亡来得如此突然,前一刻母子还在愉快地共享晚餐,后一刻母亲就已经被绑上火刑架。
他捡起一颗珍珠,烛光下洁白圆润的色泽宛如他的指尖。
“我那时的眼泪如果能化作珍珠,大概也能落满地面。我才知道心碎致死原来不是谎言……那时我真的以为我会死。”
“可是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的悲伤都已经褪去,那么彻底,就像被海水席卷而过的沙滩,什么都没有留下。那一刻,我就像舞台上的一个演员,在需要的时候被推上去演绎喜怒哀乐,退场的时候所有欢笑和眼泪都瞬间止住。不能说那是虚假的,只能说那是不属于我的。”
“后来洛萨尔给了我他的眼睛,我看到了很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以及你,阿情,我看见了你黑色与金色的灵魂。我一直很想知道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你……可现在,我不想知道了。”
“因为我会爱每一个你。”
听见最后一句话,钟情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但他并不是因为听见这句话而有所触动,相反,他根本没听清这句话。
两个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交错——
是洛萨尔的话:“你能为我掉一滴悲伤的眼泪吗?”
是贝尔的话:“恶魔的血能杀死神明,可也有别的能杀死恶魔。”
是故事中那个亲眼看见母亲死去,哭到心碎的小孩。
比撒旦心头之血还要剧毒的东西是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
第150章
悲伤,一种多么可怕的情绪。
能将鲜红的血液化成透明的眼泪,能使一刻不停下工作的强大心脏疼痛,能让被恶魔选定征伐世界、注定永生的人感受到死亡。
所以他们向他要一滴悲伤之类后就甘愿赴死——
因为他们索要的本就是毒药。
钟情看着贝尔将地上的珍珠一颗颗捡起来,收集在透明的玻璃盒子里。烛光下它们每一颗都在散发温润柔和的光泽,美得如梦似幻。
捡拾它们的人动作如此轻柔,就好像它们还挂在心爱之人脸上,还是那美丽面孔上透明的泪珠。
钟情随手捡起一颗滚落在鱼尾边上的珍珠:“到底要怎样,你才会相信这是一颗悲伤的眼泪呢?”
面前的人没有转身,轻笑答道:“这也是我很想知道的——到底要怎样,阿情才肯真正为我落一滴眼泪呢?”
“我现在就在为你感到悲伤。”又是一颗眼泪滑下,顺着丝绸的晨袍落至鱼尾,再顺着鳞片滑到地上,“可怜的贝尔,可怜的希瑟夫人,为什么你们会经受这样可怕的命运呢?”
这一次钟情拿出了几个位面以来最精湛的演技,出口的台词连每一字的尾音都精雕细琢。
但唯一的观众连头都没有回。
“阿情,我要的不是同情。”
再一次失败,钟情心中早有预料,倒不觉得失落,只是连自己也不太清楚的沉默着。
到底要怎样才能落泪?
到底要怎样才能偏爱?
钟情眼睫一颤,在过往数千年的浩瀚记忆中听见有人曾这样质问。
而每一次那人这样质问时,他的确都正在偏爱着、流泪着。
他像任何一次那样闭上眼睛,渐渐等待心中汹涌的情绪淡去——他从不去感受那都是些什么情绪,这次也一样。
即使那里或许有一部分可以解决他眼下的难题。
某个瞬间,周围的空气像是扭曲了一下,钟情猛然睁开眼。
贝尔也已经回头,和他的视线落在一处。
在那个角落,空间被划破一个口子,有人走了出来。
是监管者。
他仍然用着这个位面侍从官的身体,但对于他的身份,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高等位面的神明?”
贝尔周身气势瞬间变得肃杀,他冷笑一声,“怎么?你来处决我吗?”
监管者没有理会,他提剑在几步开外站定,看着钟情歪头笑道:
“宝贝,我来接你了。”
钟情平静地看着说话的人。
他还沉浸在杂乱的记忆之中,刻意的回避反倒让一些无关紧要的、如果不是这次意外或许永生都不会再想起来第二次的记忆碎片也纷纷扬扬。
他想起他们还在学校的时候,相邻而坐但彼此不说一句话。
他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无情道者。
钟情朋友遍天下,出门一天光是打招呼就能花上半天。那根竹子却高冷极了,整日深居简出,估计这辈子说过最多话的时候就是写论文请老师指点的时候。
那时候只要下课,钟情桌边围满过来找他聊天的同期修士,竹子那里却是一片真空地带,没有任何人敢靠近,也没有任何人想靠近。
无情道每届只会有一个毕业生,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默认那根竹子才会是最后那个得道飞升的人,连钟情自己都这么以为。
毕竟那副遗世独立超脱众生的姿态,实在太符合他们对无情道的刻板印象。
这样的人,就应该像他过往那些高冷前辈一样,绝情断爱几千年后顺顺利利飞升成神,不出任何意外。
但万万想不到的是——
他竟然会生出心魔。
面对能划破空间的锋利剑刃,贝尔不躲不避,指尖萦绕上一层幽绿的荧光。
那是用这个世界虔诚教众们的信仰转化成的魔力。但即使倾尽全世界的力量,想要对抗一个来自高等位面的神明,仍然是螳臂当车。
看着这个样子的贝尔,钟情有一刹那恍惚,仿佛再次看见了曾经那个提剑想要手刃心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