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静静思索着:“可是我也忘记离开他们的原因了。是为了修道吗?我修了什么道?”
他并没有追根问底,关于父母的话题提起一次后就又被他重新深埋心底。
但他看看狼狈的沈列星,再看看淡然的陈悬圃,突然微笑道:
“真是奇怪。你在我识海中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很开心。可一见到真正的你,就开始讨厌你了。”
沈列星心痛如刀绞,曾经钟情那些含枪带棒的话没有一句像此刻这样让他痛苦。
除了父母,钟情还渐渐想起沉煌秘境、潭边竹楼、和百鸟裙。
他从包裹里翻出百鸟裙时,眉目欣喜生动得简直让人见之落泪。
他一下一下轻轻抚摸那些精美华丽的布料,像是爱屋及乌一般对沈列星说话的语气也柔软几分。
“大概我不曾对你说,其实我很喜欢那段日子。整日画画垂钓,清净悠闲,无所事事,就像在隐居一般。这样的日子我能过上一百年。我怎么会修道呢?明明做人这样好,人间隐居一日,能抵仙界碌碌百年。”
“阿情想要隐居吗?”
钟情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惜一旦踏入修道之路,便不可回头。我就是想,也没有机会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兴致勃勃地畅想起来。
“我若是隐居,才不会像你一样选在竹林之中呢,庭院中栽种几颗竹子便挺好。”
“为何?”
“竹子漂亮,可竹林凄冷。所以我喜欢竹子,却讨厌竹林。我倒是奇怪,竹林之中不见天日,连鸟兽都少,你是怎么找到百鸟,用它们的羽毛做成百鸟裙的?”
不等沈列星作答,他便眸光一亮:
“我想起来了!是戾心鸢!”
最后三个字话音刚落,天际便响起一声清越的鸟鸣。
沈列星多日不曾催动同命契,契约因此沉寂下来。没有傀儡丝线的蒙蔽,戾心鸢终于能听见主人的呼唤。
天品灵兽近乎兽神,以姓名直呼神灵,便可破碎虚空呼之即来。
沈列星阻止不及,巨大的黑紫色翅膀已经在钟情身后展开。
钟情转身,在微怔之后伸手抚摸戾心鸢低下的头颅。
依旧是那种无悲无喜、捉摸不透的神情,说道:“好久不见。”
这神情让沈列星安心片刻,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魔兽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宫殿之中,最开始只有戾心鸢,后来何罗鳗也会若无旁人地游曳在宫中,十条柔软的身体高高卷走宫内摆设组成一层壳护住仅有的头颅,玩够之后再轻轻放下。
还有许多数不清的魔兽,从遥远的魔界谯明山赶来,光明正大出现在正道第一宗内,与曾经千方百计想要将它们诛尽的修真者们共处一室。
有些魔兽连钟情也认不出来,便会拿着《鬼神图录》一一辨认。
这本书是昔年统领百妖的神兽白泽编纂,记载着世间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精怪的姓名与习性,千年之前就已经失传。
但轮回转世并未折损陈悬圃太多记忆,长生牌碎后更是解开大半封印,所以提笔一挥而就。
每当沈列星看见穿着百鸟裙坐在一地妖魔之中的钟情,就会被迫想起来他真正的身份——
不是已经与他合籍结契的道侣,而是魔尊,以雷霆手段统御魔界整整两百年的魔尊。
沈列星从这本书中品味出笔者险恶的用心。
“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做只会让他更快地想起自己是个魔修吗?”
“迟早的事情。难道你还在妄想,只要他想不起来,修魔之事便可以当做不曾发生吗?”
他们都将声音压得很低,因为床上的人开始频繁在夜间惊醒。
陈悬圃这一次没摆出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微笑中带了点挑衅的意味。
“沉煌,你曾神湮,我曾堕魔。应该最知道魔修的下场,也该最知道如何才能救下一个魔修。”
“魔道是一条绝路,以自身献祭换取修为,修为越高魂灵便越虚弱。阿情做了两百年魔尊,已绝无飞升可能。”
“正道修士为跳出轮回求得长生,用尽千方百计。而阿情欺你骗你,却是为了用长生换取轮回——他只想做人。”
“他的灵魂已经与魔气交融,密不可分。好在他没有心,一切来来得及挽回。只要一颗至纯的人心,就能够洗涤他魂魄中的魔气……沉煌,不能再拖了,你的人还没找到这样的心脏吗?”
沈列星没有回答。
他伸手想要抚摸床上人的脸颊,那人却像是感受他的气息,轻轻蹙眉躲开。
沈列星心中一颤。
何止是今晚呢?钟情很久之前就开始躲避他的触碰。
白日里众妖挡在他们中间,有意无意阻拦他的脚步,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是横隔了无数世界。只有夜晚在床上时,面前人被识海里陈悬圃的声音所惑,才会露出和几月前一样的柔顺姿态,予取予夺。
但夜晚的钟情越乖顺,白日的沈列星就越可悲。
偶尔取出银枪擦拭时发现枪身黯淡无光,才惊觉这副自怨自艾的模样正是曾经他最厌恶的。
这杆银枪已经与他滴血为契,与他心意相通,所以也像他似的,被无休止的悲伤和妒火消耗得孱弱不堪。
他甚至想,或许等他修炼至渡劫期时,亦不能抗下那九重天雷。
他颓唐地轻笑一声:“你其实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吧?你知道我会答应。”
陈悬圃亦微笑。
“你在魔宫找到了我的肉身,却迟迟没有命我离开阿情识海,神魂归位。这还不明显吗?”他轻叹一声,“沉煌,天道实在太过偏爱于你,连心脏都生得如此与众不同。世间唯有你能救阿情,难道不也算是天生一对吗?”
沈列星微讽:“我与阿情天生一对,最后却成全了你。这算什么天道偏爱?”
“是成全你我。”
陈悬圃沉声道,“神族有了心脏,便有了弱点。没有心,便会像凡人一样死去。但你不会死,因为我会在你的肉身中归位。”
沈列星闻言却只是轻笑:“我不信。待我死后,你大可以回到自己的肉身中,从此独占阿情。”
“你失却一颗人心,我还你一颗魔心。从此你我像万年前一样合为一体,全部的我们……拥有全部的阿情。”陈悬圃轻声道,“这句话,我并不曾撒谎。”
“魔族想要撒谎,没有人能看得出来。阿情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不过也罢。”
沈列星像是失去所有兴趣,闭上眼睛撤去一切防护,随手从乾坤囊中丢出一把刀。
“动手吧,或许明天,我就后悔了。”
陈悬圃捡起刀后却并不动作。。
“只有被让心之人亲手剖出那颗心脏,才算做出让者心甘情愿。”
他轻轻拨身下人的睫毛,将浅眠中的人惊醒。然后看着那双懵懂的眼睛,将那柄尖刀放入钟情手中。
他极其温柔、也极其恶意地说道:
“需要阿情亲自动手。”
第178章
钟情愣愣看着手里刀,似乎还陷在梦境中尚未醒来。
他像是梦呓一般喃喃自语。
“我梦见过这把刀,我用它杀了不该杀的人……或是没杀该杀的人。”
他仍在很努力地回想着,在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一滴眼泪掉落下来,浸没在被褥之中消失不见,脸上不沾泪痕,却依然让人心疼。
他茫然地看着沈列星,却是在对着识海里的人委屈地抱怨:
“我记不清了。”
沈列星很想像往日那样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梦都是假的”,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前一刻他还在为陈悬圃那些卑鄙的话语而怒不可遏,只不过看见那一滴眼泪,滔天的怒火就这样熄灭,变成苦涩的哀伤。
尽管知道陈悬圃不怀好意,他却想不出一点办法来应对这个人的算计。
他甚至想,或许只有这个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