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偏头,“是他的主意。”
钟情抬头,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向后看去,看见远远落在后面的审判者。
似乎总是这样,明明有着如此紧密的关联,却总是离得那样远,总是不肯同时出现。
在对上那双深沉如墨的眼睛时,钟情心中发紧。
这站位实在太熟悉了,仿若曾经困扰他数百年的噩梦再一次出现,梦中他就是这样看着面前的人当胸穿透一柄利剑,跪倒在他怀中后,露出背后执剑的后来者。
钟情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拉住监管者的手臂,想将他往身后藏。
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因为他看见那双墨色眼睛在一瞬间变得更加死寂,连周遭空气都为之停滞。
背对那人的监管者察觉到异样,侧首朝钟情轻笑,轻轻握住他的手背:
“别怕。”
钟情没有说话,他松开手,看着审判者在远处停下脚步。
他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这个闷葫芦开口说一句话,只得礼貌一笑主动开口:“不解释吗?”
然而那人还是不肯说话,看过来的视线晦涩难明,良久才道:
“主神发布了逮捕令。我只是来接你的。”
钟情点头,移开视线看向监管者,相当配合地伸出双腕:“需要拷上吗?”
监管者失笑,拉过他的手腕,朝传送阵走去。
传送阵不能直达系统总部,所以阵外只是一台位面穿梭机。
破碎虚空需要耗费巨大的灵力,能有代步的工具自然最好。
坐上穿梭机后看着舷窗外一道道界壁飞速后退,钟情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进入任务世界的第一天,也是坐在这样的机器里,从偏远星系来到十万光年之外的首都星,千里迢迢奔赴剧情。
那么现在,他又要去面对什么样的剧本呢?
穿梭机中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见阀门穿过界壁时轻颤的嗡鸣。
因为太过安静周遭陷入宛如窒息的死寂,钟情在这死寂中没忍住看了审判者一眼又一眼。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人千方百计诱惑他承认自己所爱另有其人,究竟能带来什么好处。
难道这人死过一次之后,终于幡然醒悟大发善心,决定不再棒打鸳鸯了?
不知过了过久,外面的景色终于不再一成不变。穿梭机轰鸣着降落,舷梯展开,滑开舱门之后露出铁青的、气势恢宏的总部大楼。
刚下来就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钟情先是一惊,然后了然。
这是他自己的位面——曾经费尽心机不惜杀夫证道也要逃离的地方,而现在,他又回来了。
他走进楼里,回头看见大门处伸出巨大的机械手臂,将身后二人拦住。
因为背光而立,钟情看不太清他们的面容,但能感受到二人同样的担忧情绪。
这一刻,钟情居然觉得他们这样相似,连他都分不清楚。
他朝他们笑了一下,然后转身朝前走去,不再回头。
额间血色剑印已经隐隐浮现,若这个地方也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他就要把老朋友从灵台里召唤出来了。
直梯打开,前来领路的小机器人看见他的模样,面板荧屏吓得闪烁一下。
钟情回以盈盈一笑,小机器人立刻羞涩地转回头去。
电子音闷闷地说道:“请您跟我来。”
坐上直梯,再穿过回廊,经过重重自动门,终于来到目的地。
最后一扇大门打开又合上,硕大荧屏上醒目地展示着一纸逮捕令,但迎接钟情的并非残酷刑具,而是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长桌将茶杯自动传送到他面前,他端起来闻了一下。
“咦?好香的茶。这年头可不多见了。”
钟情坐下来抿了一口,然后微笑看着前方,“我还真想不到,原来主神就是这种……东西。”
这句话并没有任何侮辱面前这“东西”的意思,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合适的词汇形容,只好用这两个字暂代。
说它是人还是机器似乎都有些不太对劲儿。
它的确有着机器的身体,金属在灯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但钟情清楚地明白金属之下是属于人类的意识——
源源不断的新生儿在出生第一天就会被植入脑机芯片,从此将自我意识接入网络;源源不断的老死者在拔下呼吸机的同时也取出芯片,从此彻底将人生上载网络。
这座大楼的每一块金属砖石之间中都流淌着数据飞线,最终每一串数据都汇聚到面前这个金属怪物的身体里。
门口保卫的巨大机械臂是它,直梯带路的小机器人也是它。
在大楼之外,看不见的大地与天空也都同样铺展着看不见的网络。隐形数据链飞速穿梭,带着生活在这个位面中所有人类的自我意识,最后也同样汇入这个机械的身体。
它可以瞬间降临到这个位面中任何一个人的身体上,就像它可以瞬间变成那对机械臂和那个小机器人。
它是全人类的共同意志,因为兼具人类的情感和机器的理智,并且永远清醒、无私,所以被全人类推举成为这个位面所有大陆的统治者。
也正是在它成为统治者初步运行的那一年,钟情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得道飞升。
从此破碎虚空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
“看来你的地位十分稳固。并没有我想象的数据过载算力死机的情况出现。怎么样,现在他们情况如何?”
“欣欣向荣。”
主神道,“但暗藏危机。”
“他们说你永远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所以他们选择你的领导。”钟情暗讽,“那么在你这样正确的领导之下,怎么会有危机呢?”
“这个位面在三千界中等级排行第一。在我统领世界的第十年,我与此位面世界意志合体。又过一百年,其他位面世界意志纷纷向我臣服。”
“为了方便审判和监管,现在三千界中所有位面都接入了这张网络。这的确能极大地节省算力,但……”
巨大的三角金属头颅微微偏了偏,看向身后那些持续不断流入它体内的数据链,蓝色光屏中中显出淡淡的忧虑。
“一旦出现病毒,感染的速度也会是惊人的。”
钟情隐隐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某个瞬间他想起来,那是他自己说的,也是曾经某个人亲口告诉他的——
只要感染了一株杂菌,整片竹林都将死去。
他神色立刻变得严肃:“你跟郁真如是什么关系?”
主神苦笑:“但凡你在他面前多叫几次这个名字,而不是总死竹子破竹子地称呼他,或许一切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钟情沉默,然后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想统治世界。”
钟情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你说谁?那根破竹子?”眨眨眼睛,改口道,“我是说郁真如。”
“你不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吗?”
“如果你说的统治世界是指竹林亩产骤减,导致一次性筷子供不应求,外卖商家纷纷破产,人类无法忍受日复一日自己做饭,所以向郁真如委曲求全——那我相信。”
钟情真诚地说,“毕竟这确实挺可怕的。”
这一次是主神陷入沉默。
良久,它终于开口,电子音带上点还不曾藏好的笑意。
“他把竹根扎满了三千界。所以当他被那株杂菌感染的时候,也会影响到我。”
“我怀疑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钟情还是难以置信,“郁真如已经死了。”
“他死了比活着更可怕。鬼魂不受界壁的控制,他能任意穿梭到任何一个位面,甚至……不经过任何数据线或是芯片,直接将意识接入我的网络。而竹子的生长速度你最清楚——”
“——就像现在。”
机械身体微微让开,露出墙角不知何时钻出的竹笋。金属砖墙都被顶得粉碎,笋尖却毫发无伤、寒光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