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具强行转变而成的人的身体空有心脏和神经,却像个结构精妙但某一块缺失运行程序的系统,无法将神经末梢感受到的一切传递回大脑中枢转变为情绪。
七情六欲是人族生来就会的东西,所以圣人云——
何谓人情?
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
人族不必学便会的东西,恰恰就是妖精们穷极一生想要模仿、却最难得其法的东西。
可面前的诛翠就有这样一颗弗学而能的心。
这颗心、这具身体,三百年前就已经出现。
也就是说,三百年前的确是心魔看见了他……
郁真如竟真的在三百年前还未化形的时候就生出了心魔。
但那时候他哪来的心?
他哪来的情?
钟情觉得实在荒谬。
他努力回想三百年前的郁真如是什么样子,却发现自己毫无印象。
虽然心魔说三百年前就曾见过他,但他却一点不记得那时看见过郁真如。
成精的草木鸟兽少说都已经活了数百年,百年时间足够它们长得高大无比,为了容纳下这些庞然大物,精怪少年班的教学楼也修得高耸入云。
诛翠所说“遍地禽兽”,这话不含半点贬义和水份。他当时行走在一众几百米高的老虎精狮子精五头蛇九尾狐之中,宛如鸡立鹤群,几乎只能看见他们的小腿。
那时候的郁真如应该同样是一颗几百米高的竹子,泯然于一众高大离奇的之中,他看不到他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感应到主人情绪低沉,远处石剑开始轻轻嗡鸣。
钟情回神,朝一旁担忧看着他的诛翠抬眸一笑。
“神秀不喜欢长时间与我分离,有点不高兴了。小翠,你回去吧。”
诛翠闻言失落地垂下眼帘,但很乖地点头说好,下一秒就重新回到竹叶剑中。
钟情抱着剑走进石洞,大老远就看见神秀剑孤零零躺在一旁,而郁真如缩在角落,面朝墙壁打坐,像个高冷的蘑菇。
他似乎正修炼得忘我,钟情便没去打扰,自顾自坐下来拿出网购的《竹子病虫害》苦读。
刚翻过几页面前光线便一暗,有人走来在他身前站定。
“修士百病不侵。”
声音带点嘶哑,但依旧冷淡从容。
“你若想知道怎么杀我,可以亲口来问我。”
钟情尴尬一笑,把书藏回身后。
“说什么呢。你不来杀我就已经是谢天谢天,我怎么敢招惹你?”
他抬头朝来人看去,看清那人造型时差点笑出声来:
“我的天郁真如!你这是怎么了!趁我不在,跑去挨别人揍了?”
面前的人额发潮湿,眼角微红,活像刚被人狠狠欺负了一顿。钟情一边笑一边站起来用袖口帮他擦汗,“佩服佩服。还没开课呢,你这也太用功了。”
郁真如偏头似乎想要拒绝,但拒绝得又不彻底,稍微侧首后就不再乱动。虽然眉头微皱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却反倒更方便钟情擦拭。
擦罢后他拉着郁真如坐下,一脸诚恳道:“说起来,我还真有些事情与你商量。”
见他神色肃穆,郁真如也正色回视过去。
“我们野草家族想要成精何其艰难,先不说身体构造对天地灵气的吸纳转化极其低效,就说修炼路上遇到的那些嘴上没把门的其他妖精们,没少仗着自己是禽兽成精就对我们指指点点。”
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
钟情思来想去觉得化形之前生出的心魔只可能有一个解释——妖精也分三六九等,野草身份地位,君子竹的地位在人族广受认可,在妖界可行不通。
估计就是化形之前受了太多白眼,这才耿耿于怀三百年……还真是挺能憋的。
“你应当知道我的原形是什么,比你的竹子还不如。我那时候修炼,动辄就会有路过的精怪看见后哈哈大笑,揪着我的叶子说,快看哪,这里有根藤菜在打坐!”
“但当初无数狐妖虎妖如今都成黄土,仅此一棵的藤菜精却活到了现在。”
竹叶剑随手一挥,随后剑尖落地,轻易就入石三分。钟情舞着这把不属于自己的剑就像舞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样轻松,姿态从容、眼神清亮。
“所以你看,我们到底哪里不如他们?何必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人心乃世间至坚至柔之物,坚定起来能使江河倒流山川改道。他们把这个叫做主观能动性,还为此写了不少诗句。比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再如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不过我最爱的是另一句。”
钟情松开剑柄,抬手横在郁真如面前。
“人就咬得菜根,则百事可成。”
他含笑道,“郁道友不如咬我一口,从此就别再皱眉了,可好?”
郁真如定定看着面前人的眼睛。
然后眼睫轻颤,视线落在那截皓腕上。
那一小片肌肤洁白莹润得宛若三百年前的月色。
但三百年前那片朦胧月下笼罩的是百妖夜行。月圆之夜所有障眼法无所遁形,青面獠牙犹如铜墙铁壁的高大怪物们成群结队而来,朝着更加高大的铁皮建筑仓促赶去。
月色落在那些犄角、獠牙和金属的砖石上,一切都泛着明晃晃的、森然的寒光,只有面前的人除外。
幼弱的人族身体置于遍地禽兽之中,宛如沧海一粟。
没有法力波动、仅仅只是普通棉布裁成的衣物,在黑夜之中也毫不起眼。
但郁真如一眼就看见了他。
从此心魔顿生,永无宁日。
第185章
不止是郁真如在看着他。
当众妖列队登上断崖,嶙峋山脊割裂夜幕,月辉洒下勾勒出众妖剪影。那些庞然巨物在这强烈的明暗对比之下更加粗犷丑陋,衬得唯一的人族身形愈发纤微。
单薄得如同初春时将要融化的最后一块冰凌,却那般自在从容,在万千妖气的重压下闲庭信步。偶而抬手,掬起一捧月色自顾自的欣赏。
仿佛连月光也偏爱他,汇聚在他指尖时宛若一片凝粹的新雪。
山风咆哮而过,穿过众妖鳞甲时发出愤怒的呼啸,路过他时却陡然变得温柔,轻轻撩动他的袖口袍角,玉石碰撞发出叮当脆响,衣袂翻飞时宛如白鹤振翅、灵蝶起舞。
山脊之下,隐没在重重黑暗之中的无数视线都在盯着他。
霎那间他似有所觉,侧首朝下方看来。
视线浅淡地一扫,又若无其事地收回去。
他不知道,在他看来的一瞬间,黑夜中暗流涌动的群妖就像被当头淋下熔化的青铜铁水,被瞬间浇筑成沉默石像。
又在他移开视线的那一瞬间,如同岩浆冲破石衣,变成狂热滔天的浪潮。
郁真如像三百年前那样伸出手——
那时他尚未化形的枝叶抓住的只会是一团空气,而现在,他在那一无所知的视线之中,伸手捉住了那只月色般雪白的皓腕。
齿间轻轻含住他腕间那块凸起的小骨头,舌尖在那块莹润光滑的皮肤上一舔。
这是一具经历过无数痛苦折磨才脱胎换骨、时至今日仍需每时每刻不断运转灵气才能维持的身体。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肤都历尽千辛万苦才得来,那般珍贵,但即使洗经伐髓也依然洗不尽生来带着的草叶与露珠的清甜。
郁真如微微垂眸,三百年求而不得,一朝得偿所愿,竟让他分离出心魔的胸腔也照样恍惚起来。
钟情眨眨眼睛,没想到只是开个玩笑而已,面前的人竟然真的咬了他一口。
他抽了下手,没抽动。
“我说郁道友,差不多得了吧。”他笑,“你还真想把我吃了呀?”
郁真如松开手,神色淡淡,仿佛无事发生——如果不看他微红的嘴唇,和钟情腕骨上的牙印的话。
钟情揉了下手腕,没太放在心上。
他最关注的还是郁真如的心魔问题,于是小心试探道:“郁道友,听完我这番话,你有没有一种茅塞顿开心结骤解的感觉?快说有。”
郁真如就不说,反而转道:“别这么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