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渐渐滑下,按住面前人的胸膛,将他推开。
刚做过这样亲昵的事,转头却迎来这样一句冷漠的话。诛翠没有生气,只是不解:“为什么呢?”
钟情没有说话。
他避开小翠的视线,拿起剑鞘,从竹叶剑尖开始一寸寸推回去。
剔透的青色剑光一寸寸消失,到最后完全沉寂。中途有水珠掉落在他的手背上,执剑的手轻轻一抖,却没有停下动作。
再抬头时面前已经空无一人,钟情放下剑,环视着周围幽静的竹林。
这里没有任何窥伺的神识,所有的竹子都重新化作普通竹子,所以郁真如不会知道他已经知晓他的心思。
钟情将那一筐笔记重新推回石桌底下,随后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开。
飞离时他心中尚有些畏惧,害怕会从某处冒出个郁真如,像前世那样将他逮住带回去。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安然无恙没受任何阻拦地离开了竹林。
远远停下后,他终于回头看了一样。
炽热阳光之下,那座竹林安静无声,仿佛里面的一切都在沉睡,不会有任何故事发生。
钟情心中叹息,他是真的希望什么都不要发生。
在他离开的一瞬间,竹林深处寒泉之中的人突然睁开眼睛。
他抽身而出,几乎瞬时就来到竹亭外。
石桌上的竹叶剑消沉得仿佛死物,连主人来了也毫无动静。
郁真如踏进亭中,视线落在一角梁柱之上。缓缓停顿片刻后,看向石桌底下的竹筐。
即使已经通过心魔知道这里都发生了什么,亲眼看见时还是双眸一缩。
他双拳死死攥紧,身上的寒泉水滴滴答答落下,很快就淌了满地。
钟情还是这般厌恶他。
所以对他的喜欢避之不及。
可是为什么?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
钟情想,其实上个位面的陈悬圃失败了。
一个本没有心的妖怪,并不会因为装入了旁人的心脏,就一下子拥有神经、学会感情、懂得爱。
那张红心A曾经在沈列星胸膛和监管者胸膛中,奇迹般的由纸牌变成跳动的血肉。而现在却因为来到他的身体,于是血肉又变回纸牌。
钟情能感受到一层皮肤之下那个器官的存在,明明他与它的距离这样接近,却像是独立于两个宇宙,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
于是所有情绪都像是阳光下的冰激凌,固然初时能冰得人牙疼,可最终还是会在炙热的温度之下悄然融化。
仅仅闭了一次关而已,离开诛翠的悲伤便已经无影无踪,想起来竟然像是上一世的事情。
或许在真正的上一世中,他将神秀插入郁真如胸膛之后,也是这样渐渐将他淡忘的吧。
钟情睁开眼睛。
修真无岁月,对修士而言,想要找借口避开某个不想见的人,实在太好找理由。
闭关、游历、出任务,每一项都可以动辄长达数十年,但……
钟情起身,走到窗边,朝山脚远远望去。
他的洞府选在人间一处寻常山林,从前常有渔樵经过,为了不惊扰他们,所以特意设下法阵,将洞府的入口隐下。
现在却有人发现了这个隐秘的入口,没有擅闯,却也立在一旁没有离开。
就这样从炎炎夏日等到凛凛寒冬,任由白雪盖了满身。
钟情原本想借口闭关悟道,实际上暗中跑出去到处玩。这下可好,郁真如这一堵门,他完全没机会偷跑。
没过几年他就后悔了,没有任何一个已经考上心仪学府的学子会想再次回到苦哈哈的高三,他就不该跟四季常青的竹子精比恒心。
但就算选择外出游历和接受宗门外派,也总能一转头看见“正好”路过的郁真如。
这种巧合让钟情想起少年班的时候。
似乎也总是这样,他选修什么课,郁真如也总是很巧的选什么;他报名什么秘境试炼,第二天郁真如必定也出现在名单上。
就算只是参加人间的旅行团出去散散心见见俗世红尘,也会在上了观光大巴后发现旁坐的游客正是郁真如。
那时候他只当这根阴魂不散的臭竹子是学人精,脸上每次都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实际上心中正在阴阳他克隆羊多莉只活了三年。
没想到这根克隆竹子原来只是个恋爱脑。
还没等钟情纠结多久,时间一眨眼就到了一个他不得改变的大节点。
上古凶兽睚眦苏醒,学院中一半教授都抽调出去御敌。
说起来是上古凶兽,其实所有人心知肚明此行并不危险,单是人族自己便可以彻底解决,只是人族向来更希望无伤过关。
故而教授们都带上了自己看重的学生,其中有钟情,自然也会有郁真如。
人族特殊部门派来接人的是一艘巨大的悬浮飞车。
车上穿着制服的人族伸出机械手臂,和石妖院长友好寒暄。钢铁和石头碰撞在一起,铮铮铁骨,当啷作响。
在他身后,数双电子眼瞳扫描过面前的群妖,不具任何神识的窥伺,但只要红光微闪,钟情便知道他们已经看穿了他的真身——知道他浑身的细胞究竟是通过怎样的裂变,才变成今天个模样。
所以人与妖、机械与血肉,无需分辨,泾渭分明。
眨眼间飞车便从深山老林穿梭到人族的城市。
自从泥土垒砌的砖石被金属取代之后,这里开始恒久不变。霓虹终年游荡在城市上空,无形的航线隐匿其中,无星无月无云,只有超倍音速飞车疾驰而过。
但它们快得几乎看不清,就像这硕大的黑夜其实空无一物。
钟情支肘撑在栏杆上,看着舷窗外的风景。
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速度并不比他们慢上多少,因为很早之前他们就将对速度的追求用在了自己的身体上,小而灵巧的改造义体将生命当做燃料的时候,或许他脚下这座庞然大物也不是对手。
身后传来脚步声。
钟情从透明舷窗上看见来人,没有说话,稍顿后视线继续落在飞车之下的世界里。
他做好了被质问的准备,来人却在他身边驻足之后,同样向下看去。
他轻声开口:“人族与我们越来越不一样了。”
“……”钟情终于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叹道,“是啊,我们曾被他们称作无情之物,因此拼了命也想要拥有他们的血肉之躯。而现在……”
他笑着摇摇头,“他们却割舍了这样珍贵的血肉之躯,用无情之物来做代替。”
这声笑淡淡的,并无怨恨、愤怒的情绪,甚至不带半分怅惋可惜,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郁真如听出这声笑语的言不由衷,很隐晦地安慰着:
“这是他们新选择的‘道’。无需勤学苦练就能拥有无上法力,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就能不死不灭。或许……应该祝福他们的。”
“我一直在祝福他们,并且羡慕他们。”
钟情嘴角笑意未散,看了眼自己搭在横杆上的双手,突然转头看着郁真如,像是想起一件很有意思的往事。
“你知道吗郁真如,我曾经把这双手砍了下来。”
“我在想,既然我能砍下自己的双手,也能变幻出金属制成的机械手臂,那我变成他们的模样又有什么难的?但是后来试了无数次,我发现我错了。”
“我永远只能依靠法力操控那双机械手臂,而不是我的神经。所以我永远无法接受将金属连接在茎叶上的感觉,实在太怪异了,就好像……我正在死去。”
沉默半晌,郁真如开口:“你不需要做人。”
钟情摇头:“如果不做人,为什么要当妖精呢?我喜欢人,连天道也喜欢。有人在的地方就繁荣兴盛,没有人的存在,一切都会坍塌腐朽。地府沦陷那日,你听到动静了吗?”
“我听见了千山悲鸣、万水嚎泣的声音。”
“自从人族死后将意识上载网络,地府无人再投胎转世,不过短短几百年,黄泉幽冥皆成废墟。”
钟情轻笑,“那一日,我甚至在想,既然地府如此,仙界又能好得到哪里去?人族早已经放弃修道,故而天地灵气日渐涣散,恐怕仙界清都如今也杂草丛生、藤蔓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