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和热,在一息时间内跨过千万光年的路途达到这个星球。光束穿过意识网络落在地上,分割得细碎的光斑中无数纤尘飞舞。
每一粒尘埃都带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种子在这生命的气息之中生根、发芽。因为扎根在空气之中,它们无依无靠,随风漂浮,用尽全力开出花朵后便被和煦春风吹作满城飞絮。
香甜飞絮之中是遍地抬头仰望的人族,花瓣落下蒙蔽了他们电子的眼瞳,血肉与机械连接的地方开始生出温热的酥麻感,像是有是什么东西在死而复生。
有人呆立着没有动作,也有人一把扯下冰冷的机械义体,然后看见曾经被他们亲手抛弃的断臂残肢长出新的血肉。于是他们奔走相告,在花雨中彼此触碰,第一次用肉眼欣赏旁人的微笑,第一次用双手感知旁人的体温。
蜿蜒而过的藤蔓很快攀爬上被他们丢下的机械义体,工厂变作温室,城市变作雨林。
心魔破。
生门开。
阳光普照之下,万物疯长。
钟情像来时一样后退一步,重新回到界壁之内。世界那头,忘川之水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沉闷叹息,黑色不详的时空缝隙逐渐闭合。
钟情静静看着这道死门消失在朗朗晴空之中,如同在告别一段唾手可得的完美命运。
然后他转身,脚下轻轻一动,便已出现在天边那座枯死的竹林之中。
满地凋零的竹叶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传递漫山遍野,植物根系拼命汲取着来自土地的力量,在黑暗与蒙昧之中向天空攀爬。
锋利的竹笋顶破土层,笋衣层层剥落,竹节一寸寸膨胀延伸。
竹枝探出,竹叶展开,茎干逐渐硬化,眨眼之间无数翠竹便在满地枯黄死寂之中新生。
那些枯竹死而不倒,一片竹海便分作黄绿两色。静止时好似水火不容泾渭分明,风起时又好似你中有我,密不可分。
死去的枯叶摩擦着新生的嫩叶,沙沙声时而柔婉含糊,时而沙哑粗粝,宛若一支生与死的奏鸣曲。
钟情站在一地枯叶与笋衣之中,嗅着生命初始时无比清新的芳香,听见身后传来某个人的脚步声。
于是他转身,朝那人毫无顾忌地微笑。
那笑容如雾里看花穿林打叶而去,几乎是立时便让来人怔住。
良久,神魂归位,方才能缓缓开口:
“为什么?”
钟情歪头笑道:“很意外吗?我亦只差一道劫数便能成神。怎么?只许竹子放火,不许藤菜点灯?”
“你破了心魔劫。”
“是。”钟情轻抚胸膛,“心魔劫。”
“或许我们真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吧,所以什么都要反过来。你以死殉道,我以杀证道;你度过心魔劫的时候我勘破情劫,你度过情劫的时候,我却勘破心魔劫……我们之间好像总是错位了一步。”
“就这一步错位,害我们之间纠缠了这么久,却总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不过好在,最后一步,我走对了。”
风还未停歇,满山竹海的涛声却在顷刻间止息。
郁真如声音颤抖,似乎不敢置信。
“怎么会对了呢……死门关闭,阿情,你难以再寻到轮回的机会。”
“可我不想做人了。”
“……”
“现在的我,只想和你一起苟且偷生。”
“……”
“等到随便哪日,天道发疯追杀我俩,再一起逃命。逃到天涯海角避无可避时,就手拉手一同化作虚无。”
“……不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呢?”
钟情失笑,上前搂过他的脖子,让他贴近自己的胸口。
“我不会再恐惧了,郁真如。因为我也有心了。”
生门之下万物生长,他胸口处的纸牌亦化作真正的血肉,融进这具植物细胞裂变而成的身躯之中。
他静静等待身前人埋首听着这颗新生心脏的跳动,忽然感到衣襟传来温热的湿意。
他退开一步,看着面前人抬头时潮湿却仍在努力微笑的眼睛,突然觉得满山遍野在千万年前就已经变异成木质的竹干,又瞬间退回曾经柔嫩的茎叶。
像野草一样卑微、弱小的茎叶。
于是钟情捧起面前这棵野草的脸颊,怜惜地亲吻下去。
亲吻之中弱小的草叶变作有力的臂膀,将他紧紧箍住,让彼此紧密相缠。
“阿情。”
这棵蛮荒时代弱不禁风的杂草轻声唤着。
“我想为你开花。”
窒息的亲吻让钟情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回神后顿时一惊:
“不是吧郁真如你还要寻死?你有完没——”
最后一个字哑然失声。
他怔怔看着面前的竹林,看见这里一半枯死的竹根之上冒出无数竹荪蛋。
白色菌蛋见风就长,然后从顶端裂开一条小缝。蛋衣卸下后菌柄伸出,菌盖撑开,伞盖之下逐渐垂落雪白的菌裙。
就像无数破壳而出的雪白花瓣。
钟情看着这花开满地的鲜美蘑菇们,良久才开口问道:
“它们……就是那株杂菌?”
郁真如微笑点头。
“竹荪寄生在枯竹之上,所以枯竹亦能开花。阿情,竹花已开,这一世,你仍然要爱我了。”
“郁真如,你这个傻子。”
钟情好笑地看着他,笑着笑着却又不知为何滑下眼泪。
“我会生生世世爱你。”
无数蘑菇破土而出,无数菌蛋绽开花蕾。
他们在花海之中长久地拥抱、亲吻,像是要将错过的光阴都统统补全。
“郁真如你别开了。”
钟情在亲吻的间隙中喘息着开口,“蘑菇已经够多了,我想吃几个你生的蛋。我还没吃过竹荪蛋呢。”
舌尖被轻轻一咬,像是在惩罚他的不解风情。
然后他们相视一笑,紧紧相拥,静静聆听彼此的心跳。
因为曾是没有心的妖,他们浪费了很多很多时间,彼此误解逃避,将无可自拔的爱恋也变作无可救药的怨憎。
但也幸好他们是妖。
或许仅有一世光阴,可这一世,他们来日方长。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