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的瞳色因湿润变得更深,然而却看不出情绪,像涌动的暗流,将所有旁人的窥伺都吞噬进去。
安德烈意识到了什么,他无法说出任何话。
“罗素博士误诊后,有整整一周的时间,我都以为我已经怀孕。你一定很难理解有人会爱上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我以前也不相信,我总觉得爱是建立在很多东西之上的奢侈品。但有时候爱就是这样毫无理由,甚至不能察觉。我爱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孩子,因为它与我血脉相连,还因为……它是严楫的遗腹子。”
“我是因为严楫而爱他。”
“有人告诉我,两年前,您将自己的军舰控制权交给次帅,然后坐着严楫的军舰,和他一起前往虫族巢穴。是真的吗?”
安德烈没有回答,反问道:“是谁告诉你的?是严楫?”声音喑哑得近乎狼狈。
“您答应我会和严楫一起回来,可回来的只有您一个人。宴会上严楫从始至终不曾提起孩子的事,或许他从来就没看到过罗素博士的讯息。那么,兰凯斯特元帅,您看见了吗?”
“是罗斯蒙德?”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钟情声音轻得像是刚出口就要消散在空气里,“您为什么这么恨严楫呢?”
安德烈唇角微动。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自严楫死而复生,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每分每秒都是临行前的煎熬,直到今日铡刀落下。
他清晰地听见身体中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面上却仍旧如同古井无波,连声音也毫无起伏。
“我不恨他。我只是渴望得到我想要的。”
但光屏上发来的那条讯息意味着他将永远只能妄想。
或许连严楫都不会比他更清楚那那颗胚胎的影响力。他曾见过严楫离开后在玫瑰园一坐就是一整天的钟情,不过是一朵有着严楫信息素气息的花,就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占据他全部时间,何况一个流着严楫血脉的孩子?
只要有严楫在,钟情便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就像有无形的丝线将他们紧密联系起来,任由旁观者费尽力气,也插不进去。
钟情将杯子里的酒一口饮尽,酒精让他的眼神略微迷离,他自嘲一笑。
“原来,最该怪的是我自己。怪我不该在十年前遇见您,更不该在两年前接受您的帮助。”
安德烈心中狠狠一缩。
“您说,我的一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生呢?既然是Omega,为什么要给我可以匹敌Alpha的身体素质?既然成为军人,为什么刚上战场就变成残废?”
钟情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酒,在安德烈想要开口阻止前笑着问道,“元帅要来一杯吗?”
他不等安德烈回答就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全部灌进嘴里。然后低头擦去嘴角的酒渍,顺便带走眼角因为酒精刺激渗出的一点眼泪。
“您说,我究竟是谁?”
“如果我是严楫的妻子,为什么不在听到死讯的那一刻就为他殉情?如果我是您的妻子,为什么不能忘记从前的事情,全心全意地爱您?”
“您告诉我,要靠着别人施舍和强迫才能活下去的我……这样的我到底是谁?”
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的血液把他呛了一下,猛烈的咳嗽间杂着自嘲的笑声。
钟情看着向他飞奔过来的、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的安德烈,醉意朦胧地向他举杯:
“元帅要来一杯吗?”
第22章
泾渭分明的两支军队将兰凯斯特围得密不透风。
严楫走出星舰,那张不笑也自带三分笑意的脸现在一片肃杀。他抬起枪口,对向守卫这幢房子的卫兵,命令道:“让开。”
卫兵被这凌厉的威压镇住,不过僵硬片刻,立马就被严楫身后的军士夺下武装。
严楫一脚踢开兰凯斯特的大门。
他匆匆穿过层层回廊,径直走向一扇紧闭的门。
在他拧开门把手之前,门先一步从里面打开,露出安德烈那张苍白的脸。
严楫毫不留情,一拳向那张憔悴的脸挥去。
安德烈没有躲,他硬生生抗下来自S级Alpha充满怒气的一击,嘴角随即溢出一丝鲜血。
严楫敌视着他:“让开,我要带他走。”
这句话终于刺激到幽魂一样的安德烈。
他慢慢抬头,眼中似乎有火星被点燃炸开。他轻声质问:“你凭什么?”
“就凭你根本保护不了他。”
见安德烈仍旧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严楫脱下手套,拔出腰间配枪随意扔出去,曲起双臂微微弓背,整个人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来打一场。我赢了,你放他走。”
安德烈抹了下嘴角的血迹,讽道:“你不可能赢。我的等级比你更高。”
严楫冷笑,开出一个诱人的赌注:“如果我输了,你可以再杀我一次。”
顷刻间他们便缠斗在一起。每一拳砸下都如同炮弹落地,每一招攻击都直冲对方死穴。曾经因为互相了解而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现在也因为互相了解,彼此都拼命将对方一步步逼入死地。
最后严楫被安德烈抓住破绽,一个肘击凶猛地撞上胸口。心脏几欲破碎的疼痛让严楫后退几步,安德烈没有丝毫犹豫,又是一拳狠狠砸向他的小腹。
严楫跪倒在地。一只手牢牢掐住他的脖子,心脏处和喉间传来的压迫在向他飞速宣布生命的倒计时。
在沙漏走到尽头的那一刻,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
“严楫……”
安德烈猝然松手。
钟情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在极度的宁静与平和之下,时间的流逝根本无法察觉。直到耳边越来越嘈杂,亮光在眼前闪过又消失,他才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那样,在疼痛和迷惘之中稍微清醒过来。
他没有办法自己坐起来,眼前也是一片黑暗。过了很久之后他才确定不是房间里没有开灯,而是他的视觉受到了损伤。
毒酒不仅侵蚀了他的视神经,还影响了他的声带和听觉。
他试图发出一点声音,但随之传来的是喉间的剧痛。他像是被装进一个罐子里,耳边所有声音都听得不甚分明。
“严楫……”
他费力向旁边摸索着,有人先一步拉住他的手:“我在。”
这是一个极其沙哑的声音,像被人故意划伤的、粗粝的旧唱片。但钟情听不出区别,或者这个时候的他根本意识不到区别。
他只能意识到这个人身上的气味让他很不舒服。
他挣脱开那人的手,向其他方向摸索过去,想要找到能安抚自己的东西,嘴里却仍下意识轻声喃喃着:
“严楫……严楫……”
安德烈捉住那只迷茫寻觅的手,释放出一丝信息素,冰雪的气息很快就让手的主人镇静下来。
钟情抚摸着那条能让他安心的手臂,渐渐往上,摸到这个人的脸颊。大概已经很久没有刮胡子,掌心下是硬硬的、刺挠的胡茬。
神经毒素还没有被完全代谢出去,钟情再次陷入昏睡。
安德烈看着几乎快窝到他怀中的钟情,替他掖好被子。
听见钟情醒来第一句仍然是在呼唤严楫,他本该心痛,看到钟情离不开他的信息素,他本该侥幸。但现在他冷静得就像一个旁观者,胸膛那里跳动的东西似乎早就已经被连日的悲伤和恐惧烧成灰烬。
他抬头对床另一边的人发问:“你还要带他走吗?”
严楫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狠狠闭眼,良久,他睁开眼,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钟情爱着他的人,却也爱着安德烈的信息素。
“安德烈,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卑鄙的人。”
*
两大Alpha军团在连日冷战后,突然间便握手言和。
明明之前还一触即发,似乎马上就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过几日便形势大转,两位元帅像是又回到同仇敌忾的少年时代,同进同出,同吃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