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傅愈发高兴起来。
他兴头高涨,又捡了些其他的书问。
慢慢的,他也停下来。
谢容玉仍旧沉静地,主动屏退了身边侍应跟着的一众小厮书童。
房门关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外祖想让我去当宫里皇子的伴读吗?”
宋太傅看着他,眼中仍带着未散的满意之色。他看着他的外孙,这个聪明的年轻人。
聪慧到异于常人,并且早早地展露了头角。是京城所有世家这一辈里最出色的子弟。
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拥有比他自己还要令人瞩目的天分。那种天分也同样带着世家子弟难以摆脱的深深傲慢,但他所拥有的这一切又足以掩饰住由这种傲慢所带来的反感。而显得意气风发起来。
“是。”
谢容玉足够直白,宋太傅也不喜欢弯弯绕绕。
他没有和他分析这件事背后所带有的冗杂的利害关系,只是平静地,“你太合适了。
……我甚至找不到不让你进宫的理由。”连声音也少见地露出一点长辈的温和。
“你带给皇子们的,与他能带给你的,一样难以想象。”
谢容玉不置可否。
当然,
他能带给皇子的是京城世家的支持。而皇子……这个身份背后所代表的,本来就是最至高无上、引人觊觎的权利。
宋太傅看出了他眼底的不以为然,他也并没有再过多解释。
“当然,我只是希望,最终的选择权依旧在你的手里。”
谢容玉应该是想拒绝的。
可话刚到了嘴边,他却怔怔,心底一丝异样划过,让他怎么也抓不住那一瞬间划过的情绪。
皇宫是这世上最混乱的地方,与之有任何的牵扯都代表着其下无数的麻烦。
而谢容玉讨厌麻烦。
可最终,他说出口的,
是一声如叹息一般轻的“好。”
那复杂的思绪缠绕着他,直到宋太傅快要离开了,他又反应过来,他还没有问他他看好的是哪位皇子。
他不信宋太傅特意找他这一趟只是让他随意作一个可能并不成熟的草率决定。
宋太傅仍旧握着那柄沉重的橡木手杖,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他头疼又万分喜爱的事物,花白胡须一翘一翘,嘴角却带着笑。
“做好你自己,那孩子会主动选你的。”
话中含义囫囵,让他摸不着头脑。可宋太傅却再不欲多言。
他思索一夜,也没能明白。
直到那个人,以那样的姿态出现。手指指着他,眼底带着恶劣的兴味,和蠢蠢欲动的坏心思。
他好像一瞬间明白了外祖那天的未尽之言。
一切也都已尘埃落定。
……
——谢容玉突然惊醒。
屋里静悄悄的、灰蒙蒙的。昨晚点上的蜡烛早已熄灭,只有薄透窗纸透出屋外一点模糊的细微晨光。床帐影影绰绰,在倾斜的灰暗里打下更深重的阴影。
仿佛时间都被暂停住,平日里再繁盛热闹的谢府也安静下来,连隔壁最聒噪的阿苏鸟也安静的、没发出一点声响。
“咚——咚——咚……”
于是胸口心脏的震颤愈发明显,震地他心神不宁,指尖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难以忽视。
他又梦到了江偃书。
那位麻烦的二皇子殿下。
身边环境嘈杂,他睁开眼,挤挤挨挨的,全是看不清的、陌生的面孔。他眉头紧皱,内心只觉得烦躁,连那突然升起的一点对周围的熟悉感也在愈发躁郁的情绪里被彻底掩盖。
他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离开——
一切好像突然安静下来了。
那些窃窃私语、虚伪奉承……一切都蓦然停止,被急速流淌的江河一股脑的淹没、然后消失。
他怀里一重,肩膀攀上一双手臂,带着嫩呼呼的软肉,紧贴着他的脖颈,袖口滑下露出的小臂也被挤出扁扁的弧度,像团糯米糖糕。
他疑心那块皮肉咬起来也只会尝到甜滋滋的香气。
但肯定也会非常粘牙。
……
他脑子里胡乱想着,轻轻磨了磨后齿,但牙根缓缓上涌的痒意难以消退。
眼前的手却还在不老实地乱动,捏他的后颈,打他的巴掌。时不时还扯住他的头发,手在他脑袋、脸上逡巡着,还想扣他的眼珠子。
像玩狗一样。
谢容玉是谢家的麒麟子,名震大屹的京城珠玉。
从没有人会这样对待他。
像这样,捏着他的鼻子,扯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仰视他。
“我要你当我的伴读。”
二皇子殿下性情恶劣,可模样却比神仙童子还要俊俏可爱,即使穿金戴银,浑身数不尽华贵之物堆砌,那满身华光也只能作衬,衬的那张小脸愈发显得明媚张扬、矜贵非常。
所有人都会被吸引,会不由自主的想要爱他。
而他也好像比所有人都要知道自己的魅力,仿佛天生就自带着光环的神子,自生下便是最尊贵的身份、沐浴着数不尽的宠爱长大。于是,连恶劣的脾性也成为获得更多目光和爱的容器。
这天下怕是没人敢想像这样的二皇子露出温和忍受的情绪的。
就连在他的梦里,他还坐在他怀里,要他抱着,却仍要他抬头,语气也像在施舍。
谢容玉当然知道这是场梦。
周身的一切人和物都虚伪的可怜,如同雾霭下的虚影,一触即碎。
可就在这样同样灰蒙的梦里,二皇子所在之处却奇异地明亮。如同青灰石堆里突然被掷进一块镶金刻银的美玉,突兀到令人侧目。
他的夫子曾说过“日之所思夜之所梦……”这样的话以告诫他平日要勤勉善思。可现在,
谢容玉不想承认。
但他的心却雀跃着,先于思想一步地,为此感到热烈的兴奋。
从来都不只有这一次。
还有更恶劣的,
就在他平日坐的那架被赐予的崭新马车里,他跪伏着,被一只锦靴踩住胸口,鞋尖上的东珠圆润光滑,硌着他的锁骨,生疼生疼的。于是表情也带上一丝痛苦。
却只会换来更恶劣的对待。
他被推到车壁,原本应用来赶马的马鞭被一只小手捏着,带着细细倒刺的柔软皮鞭抵住他的脖颈,他仰头,被二皇子问这车轿舒不舒服……
……他,又学的怎么样。
……
自二皇子那日亲眼看过大皇子被那样狠狠责罚了,自己也落得个抄书的下场后,便真的自觉老实了一段时间。
像被打蔫儿的小蔬菜。以往每次瞧见都带着恶劣的飞扬情绪的眼睛也变得湿漉漉的,被身形高大的侍卫抱着到了学堂也只会不高兴的撅着嘴巴。谢容玉等了好些天,这性格恼人的二皇子也没来找他的“麻烦”。连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也是轻飘飘的,似乎没再把这个他亲自挑选的伴读放在眼里。
怎么能这样?
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是他把他从那么多人里挑选了出来,给予他伴读的身份和责任。明明一开始又要以这样恶劣的坏脾性对待他,用马车轿撵这样的词汇羞辱他……可现在,为什么又这样无视他?仿佛真正将曾经一切突然的强烈情绪带入的只有他一个。
而他自己对此并不在意。
可能是梦里的情绪过于强烈,谢容玉总是迟迟不能抽离,而现实与梦里江偃书冷漠的对待同梦里天差地别,让他愈加不能分辨。
谢容玉躁动不安。
几乎不能入眠。
母亲早早发现他的疲态,担忧地问他是不是宫中的二皇子对他苛责了。
他摇摇头,
事实恰恰相反。
他却不能说清其中复杂的心绪。
眼底血丝和青黑眼圈愈发明显,江偃书终于发现了自己伴读的奇怪。
江黎清被太傅打了板子,事后还被皇帝禁了足,除了上课之外就只能呆在自己的漱月宫里。这段时间,伺候他洗漱穿衣的又变回了原来一直伺候他的知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