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声轻得很,也淡得很,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只不过是醉了、倦了,轻飘飘溢出喉咙。
他哑声说:“啊……”
那只苍白的手就大方地去扯衣襟。
沾满了酒的指尖才捏上那点柔软布料,手腕就被猝然锁紧,浓稠如墨的鬼气像是道冰冷的铁箍,死死锁着这片瘦得伶仃的腕骨。
“……谁。”
厉鬼此刻的怨力激荡,竟比任何时候都盛,那沙哑过头的凄厉鬼啸深处,竟仿佛裹挟着森然冰霜与毁天灭地的激烈怒火。
不见底的幽深鬼瞳死死地、森然地盯着他。
那只鬼手,竟仿佛是透着某种强行压制的、愤怒到极点的战栗,牢牢扣住伶仃腕骨,一字一顿地逼问:“谁、教、你、的?”
沈不弃提醒系统填第二个空:「他是我老师。」
系统:「……」这是重点吗!!!!
这都眼看就要被鬼吃了啊!系统萤火虫被激烈翻涌的狂暴煞气卷着,过山车一样上天入地,重重纱幔也无风自动,几乎听得见刺耳牙酸的布料撕裂与木头咯吱声。
再说这个范围也未免太大了吧!系统举着角色档案:「你有八十多个老师啊!!!」
毕竟沈辞青差不多是三岁就被套上龙袍的——按照工作打卡考勤表记录,上一次来几乎是胎穿,穿上龙袍的小奶娃娃,就是粉雕玉琢的新人限定款沈部长了。
还是水灵小萌新的沈不弃在这破世界干了整整十五年的皇帝。
这些也不难查到,不论史官秉笔,还是民间故事,都说得很清。
当今圣上在襁褓里就继位,三岁上龙椅,太后垂帘听政,九岁就披着小盔甲、拿着小宝剑御驾亲征,十五岁铁腕肃清后宫,踩着无数人命站稳朝堂,十八岁便手刃了那权倾朝野的外戚托孤摄政王,血溅长明宫……这些传说简直一大堆,每个老师都卷进了腥风血雨。
八十多个老师。
年事已高、寿终正寝的有三位。
识时务早早自请乞骸骨归的约莫有五、六位……剩下的。
抄家的抄家。
流放的流放。
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
……
系统狂翻那一堆名单,白绫、鸩酒、狱中暴毙、闹市砍头、当街三日凌迟、举族连坐……
唉。
沈不弃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
看起来实在像是很挑衅、很遗憾自己没被鬼直接撕碎,系统刚要摇晃他喊「啊啊啊现在叹什么气」,却愣了下,迟疑着回头。
厉鬼凝注着这道百无聊赖的苍白人影。
眉峰蹙得更紧,几欲压断。
凄厉鬼瞳死死盯着这双和整张脸格格不入,依旧漠然倦怠、惫懒至极,满是无聊的眼睛。
这双眼睛是纯粹的、曜石般的浓黑。
本来和这张俊美得惊心动魄的暴君皮相浑然天成。
九岁的沈辞青,那所谓“御驾亲征”可并非玩闹——那时大梁国祚危如累卵、风雨飘摇,铁甲骑兵浩浩荡荡压境,势若劲风过草岗,只待边境防线一破,就要直扑京畿。
国后恐惧,朝堂一片动荡不安,纳贡割地求和之声四起,满朝的朱紫公卿哭喊着“天命难违”……
那是沈辞青第一次杀他的老师。
离御阶最近的紫袍老者,幼帝众位学富五车的太傅里的一个。
教他圣贤书、教他仁义道德,如今领着众臣声泪俱下逼宫,要他为天下计、为百姓计,带领宫室跪行献出都城玉玺:“此乃天命!天命不可违啊陛下……”
幼童微微偏头,柔软白皙的手指托起那老叟,漆黑眼瞳在冠冕珠帘之后。
黑得纯净、黑得慑人。
“天命……不可违吗?”
“自然!”那老叟滔滔不绝,“帝星晦暗,荧惑冲霄,我大梁国祚已尽……”
这聒噪的声音就停在这。
昏暗的、本来纷乱的朝堂霎时死寂,一双双错愕的眼睛,盯着那小小的、裹着明黄龙袍的稚童。
那是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匕,握着它的手甚至因为胳膊太短,探不出龙袍,裹着那明黄柔软的龙纹织物。
故而也没染血。
“……啊。”幼童松开手,让那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咽气的老叟烂在地上,浓密纤长的睫毛掩去瞳色。
“天命。”
沈辞青轻声说:“在朕。”
……
那之后,尚且是稚童的天子亲征,披甲、登车,举剑——那甲胄自然是特制的,明光铠,尚方剑,天子戎车。
小小的身躯被层层冰冷包裹,伸出手,还用那种很软和的、平静的语调找人帮忙:“爬不上去。”
他被抱上战车,又不满意,还要去更高的地方,于是最后上了城墙,冷箭自然有人替他盯着,他知道,他只要把宝剑从鞘中拔出来。
那场仗打了三日三夜,血腥冲天,黏稠温热的血裹着冰冷尘沙。
少年天子提剑压阵,半步不退。
白亮日色,照着那双平静、冰冷、坚硬的黑曜石般的凛冽眼睛。
那是沈辞青。
……如今眼前的,也是沈辞青。
也是,眼睛依然是黑的,轮廓依然是令人心惊的完美漂亮,只是……过分淡漠懒倦了。
懒得活,懒得死。
空洞放纵,麻木不仁。
即使到了这一步,眼前就是厉鬼索命,也懒得恐惧,懒得错愕。
仿佛被鬼寻仇也好、同鬼寻欢也罢,于他而言,都不过是着漫长到令人发疯的寂静长夜里,一点相当不起眼、微不足道的……
小小消遣。
沈辞青甚至仿佛忘了他这么只鬼。
年轻的帝王倚在窗下,微微偏过头,开始饶有兴致地研究那些因为厉鬼狂暴心绪而凝聚、形如实质的浓黑怨气,
苍白的手指试探性地抬起、伸出,指尖轻勾。
居然轻而易举就捉住了一缕犹如活物、翻滚扭动个不停的怨力。
他漫不经心地把这东西放在掌心,随便拨弄着玩,看它乌漆墨黑的触须兴奋扭动,看它贪婪绞缠上那几根苍白瘦削的手指,刺透纸薄皮肤,如饥似渴吮吸血液,身躯迅速膨胀……
“嗤”地一声轻响。
那怨毒蛊虫尚在贪婪扭动,被厉鬼冰寒的煞气猝然绞杀,化作一丝青烟。
沈辞青“啊”了一声,不满地皱起眉,抬头看多管闲事、打扰了自己玩新玩具的厉鬼。
他甚至懒得多问一句“为什么”。
叹了口气,将那只还在渗着血、犹有怨毒冷气缠绕的手,径直探入了厉鬼化出的衣物之内。
厉鬼瞳孔骤缩,几乎是厉喝:“辞青!”
“装……什么。”年轻的帝王垂着睫毛,懒洋洋轻声嗤笑,那渗着血的苍白指尖,轻飘飘陷进翻滚着无尽怨毒的漆黑鬼气深处。
“陪朕玩玩……”他喉间溢出轻飘的、沙哑靡软的醉音,“那么难吗?”
“这长夜……”
“无聊得紧啊……”
……
系统一时有点分不清这两个翻滚在锦绣堆里的人影谁才是鬼,有点绝望地捂住摄像头,从缝里往外看,那凝聚了无边怨气的厉鬼,此刻竟沉默着仿若凝固。
被年轻的暴君扯着袖子,软绵绵、没骨头似的苍白手掌轻轻攥着素袍宽袖一扯,一同轻飘飘滚在那片狼藉的云锦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