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行呢?”那影子柔声问,“青儿,你不想回家了吗?”
沈辞青用力抿紧了苍白的嘴唇,细瘦的脖颈绷紧,唇瓣抿得泛紫,露出被欺负了的愤懑表情……却又像是实在抗拒不了诱惑、被强行夺走了珍贵糖果的孩子,被牵引着,诱惑着,吃力地迈步。
迈步。
河水映出那“新朋友”贪婪的猩红眼瞳。
是恶鬼……横死的恶徒,只剩怨念、只剩浸透血污的罪恶,惑人送命的恶鬼!!
厉鬼无法控制地暴怒起来,他不清楚这暴怒都源于些什么情绪——是乍然发现沈辞青的目光转向别人的、近乎窒息的绝望,还是居然有恶鬼敢觊觎加害青儿的暴怒……或许还有吞没理智的恐惧。
或许。
厉鬼扑向那该死的东西,沈辞青居然下意识想替他挡。
这一挡几乎将厉鬼藏在心口那片柔柔软软的叶子捻碎了。
……可接着。
厉鬼看清了那张脸。
那张脸。
那胆敢引诱他的青儿、谋害他的青儿,贪婪妄图夺去这躯壳的孽物……长着和他一样的脸。
“燕狩”的脸。
沈辞青望着面目模糊的厉鬼,茫然怔住,似乎有些困惑,他眼睁睁看着厉鬼撕碎了那个有他很喜欢的脸的“新朋友”,疲倦已极的双腿失了力气,被风一碰,扑通坐倒在地上。
魔气猝然倒卷,将沈辞青牢牢托住,护稳。
该千刀万剐的恶鬼发不出惨叫就灰飞烟灭。
“青儿!”
厉鬼扑到他面前,死死拢着这具冰冷的、孱弱的身体,魔气如同柔软蚕丝,不甘又绝望地丝丝缕缕缠绕住两人,一遍一遍告诉他:
“他不是燕狩——我才是,我才是啊!!”
沈辞青的残魂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
只剩薄薄的一层。
“我是谁”、“燕狩是谁”、“为何争吵”、“为何要逃”……这些前尘往事,都被挥霍掉了,一些用来帮蛐蛐打架,另一些用来给小鸟梳毛。
被厉鬼死死抱着的躯壳,微微歪着头,有点惊讶,睁大了眼睛。
好奇地看着厉鬼凄厉绝望的眼瞳里……映出的影子。
好苍白,好瘦削。
支离破碎。
好丑。
他这么悄悄嘟囔,厉鬼却剧烈悸颤,怆然将他拼命抱紧,尽力抵死摇头,似要将人彻底揉进鬼气,下颌抵着那冰凉的颈窝。
“胡说,青儿好看,青儿,这是你——看到了吗?阿狩眼睛里是你,永生永世,只你一个!!”
沈辞青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但轻轻“啊”了一声,又被厉鬼卷着的漂亮羽毛吸引,伸手去摸。
厉鬼将羽毛送到他的手边,引着他轻轻地摸,沙哑地急切地同他讲:“摸摸看……青儿,软不软?喜欢吗?”
厉鬼急急地补充,告诉他,这是那两只不识好人心、叨他、吵他的破鸟,给他赔礼道歉的。
沈辞青不记得什么破鸟了,残魂的目光被羽毛流转的光泽吸引,握在手里玩了一会儿,将那两根羽毛一左一右,插在厉鬼的头顶。
插好了,便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
满意了。
厉鬼又痛又绝望,却又在这撕心裂肺的湮灭般的痛楚深渊里,在那无尽的凄然深处,被那天真孩童般稚嫩柔软的笑引着,也抬动嘴角。
沈辞青又玩了玩那个蛐蛐笼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很快便失了兴致,抛在一边,厉鬼试着哄他吃了两口面,喝了一点汤。
厉鬼试着……哄他吃豆沙包。
沈辞青把包子咬在嘴里。
“咬下来,青儿,好吃的。”厉鬼柔声教他,“又甜又香,好吃的。”
沈辞青低头,看了一会儿,把包子翻过来,疑惑地给他看。
小声说:“包子……流血了。”
厉鬼没想到残魂还愿意再多说些话,连忙同他耐心解释,这不是流血了,包子是被人吃的,是被咬破了,馅儿就流出来了。
沈辞青轻轻“哦”了一声,低头戳了戳包子,又看着自己的手指。
原来……是这样。
好吧。
他把被鸟儿啄破的手指给厉鬼看:“馅儿……出来了。”
那是沈辞青的最后一点血。
一小点……温热的,殷红的血珠。
厉鬼苦笑,绝望至极、痛苦至极,却又不知为什么居然隐隐生出足以将人溺毙的温暖满足……仿佛一切都也没什么了。
厉鬼轻轻亲吻那一点破的地方,那一点殷红血珠,闪烁了下,滚进魔气闪烁的心口。
和那片叶子一起被精心护着。
“青儿。”厉鬼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慢慢对他说,“等此间事了,我们就去求药,去求救你的仙草灵丹,一定有的。”
厉鬼望着他的眼睛:“你信舅舅,信阿狩。”
沈辞青笑了。
沈辞青喜欢这个词,喜欢,模仿他的语调:“阿狩。”
沈辞青要抱:“阿狩。”
沈辞青要回家,好着急,好欢喜,拉着他催他:“阿狩。”
厉鬼也笑了,拢着他的手臂收紧,想起沈辞青的挑剔,又连忙多长出几只手,拢着脊背、托着腿弯,沈辞青还叼着那只豆沙包,被抱起来,包子就滚落,被鬼气及时托住,捧回唇边碰了碰。
那嘴唇还抿着柔软欢欣的弧度,躯壳还亲昵地,静寂地,软软贴着他的颈窝。
厉鬼轻轻晃了晃手臂:“……青儿?”
他想沈辞青大概是睡了,这么累,折腾了大半天,青儿的身体又这么弱,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
天都要黑了。
厉鬼就抱着沈辞青回去睡觉,他觉得有些奇怪,今天的青儿好轻,好轻,像片叶子。
沈辞青的头发被晚风吹动,睫毛也微微动弹,好乖好漂亮。
厉鬼想,
厉鬼想。
他又被绊了一下,还是条碧幽幽、细长长的纯属路过的小蛇,好奇怪,这地方的竹叶青特别多吗?
厉鬼被绊摔了,但没摔到沈辞青,魔气提前扑得厚实绵软,沈辞青像是骨碌碌滚在垫子上,四肢松软弯折,厉鬼小心翼翼帮他揉,轻声哄着问疼不疼。
沈辞青被他捧着沐浴,飘在明净温热的水里,双手双脚软软漂浮,苍白的脸庞上也附着水汽。
沈辞青被他按摩四肢,被他亲吻,嘴里多出一点甜香蜂蜜,轻轻揉着喉核淌进去,再喂,顺着唇角溢落。
厉鬼帮他把蜂蜜细致地擦干净,想着明天,或许该给青儿找点别的吃食。
熬些补身子的汤吗?
去捉两只鳖。
厉鬼把沈辞青抱回暖阁,饱饱地、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天光微亮,梆声阵阵。
厉鬼轻轻抱起沈辞青:“青儿?醒醒。”
沈辞青闭着眼睛,睡得安稳乖巧,又香又甜,厉鬼轻轻拂去他面上那一层泛青的薄霜,指腹抚过松软泛灰的嘴唇,就恢复了血色。
沈辞青的睫毛被魔气轻轻抚摸,温柔掀开,露出寂静、空洞、深不见底的黑。
沈辞青被抱着,束发、更衣、穿上龙袍,这是清醒的沈辞青留下的口谕,今日起必须上朝,连上五日,把那些“鞠躬尽瘁”、“忠心耿耿”的“能臣干吏”的口袋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