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陷扯了扯自己打着卷的银色头发,露出一点极为罕见、近乎孩子气的,闷闷不乐的表情。
要是连“不抱他”这种事都扣分的话……他默默地计算了一下,小账本上的每个人,用不了三、五天,就都很快就会跌成触目惊心的负数了。
小时候的沈陷还是不喜欢负数的。
所以,沈陷这么冷静地推导出了新的结论:“是因为我看起来手感不好。”
问题可能出在头发上,或许人们更喜欢深色头发——比如铁锈棕色。
基兰的头发就是铁锈棕色。
基兰的妈妈总是抱着他,抚摸那些钢丝刷一样乱糟糟的、很扎手的头发,叫他的昵称“KiKi”,当然也经常按着基兰狠狠揍他的屁股……不过那是另一套评价体系了。
也可能是因为眼睛,沈陷仔细观察记录过,这个星球有很多种眼睛的颜色,唯独没有红色。
红色代表生病了——或许人们是担心被他传染,变成小兔子。
这样就很合理了。
他自己也不想离感冒的人太近,因为可能会跟着一起流鼻涕、打喷嚏,这是人之常情。
结论:不想抱他是人之常情。
沈陷低着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看了一会儿小本子上最终推导出的、逻辑清晰明了的结论。
几秒钟后,他忽然抬手,把这个小本子重重丢在了地上。
——如果有医生在,一定会非常惊喜,这大概是童年时的沈陷极为难得的、带有强烈情绪的主动情感表达,堪称重大进步。
但当时也并没有什么人在。
宽敞的、空旷的病房里,塞满了不知道有什么用的毛绒动物、树脂人偶和会乱响乱叫乱闪光的奇怪小型塑料车辆。
沈陷试着拆了几个,发现结构简单无聊到令人发指,于是把它们在地板上整整齐齐摆成了十几排。
他抱着膝盖,蜷在角落,这样自己和自己完成了这场分析讨论。
“慢慢来。”
小小的沈陷模仿电影里抚摸自己的手臂,扯了扯头发,安慰自己,声音虽然稚嫩但极冷静:“等我长大了,就把它染成黑的。”
……
西里尔轻轻摘下眼镜。
投影的光线也在镜片上熄灭、消失,不留一丝涟漪,就像那些早已和白昼一起沉入冰海的过往。
如今的帝都已经恢复了旧日环境,那个短暂的、过分灼烫和明亮的“错误”被完美修正了。
炽烈的阳光消失,沈陷也被允许离开医疗中心,回到他的别墅。
……在失控的短暂异常被抚平,一切恢复正轨。
而对于沈陷来说,在医院干预下,那一点好不容易稍微有了起色的“情感表达”,也因为回到最熟悉的地方,就像一颗不能更不起眼的小石子丢入湖水,激起微弱的涟漪,然后很快就消失无踪。
西里尔无声地折叠起镜腿,将它收进衣物内侧的暗袋,小心地收拢手臂,低头望向蜷在胸口的沈陷。
坚持声称“完全不累、不困、不想睡觉”的人,此刻已经睡得很沉。
沈陷在他怀里蜷成小球,睫毛压在泛青的眼睑上,投落细碎阴影,有一点褪色的睫毛尖在梦里微微颤动……呼吸很轻,呼出的气流冰凉。
这张脸实在过分苍白,不含任何血色,近乎透明。
在沈陷安静睡着后,被不讲道理胡乱压制、粗暴无视的疲倦和脆弱,仿佛终于失去了束缚,全一股脑地涌现出来……清晰得令人心惊。
西里尔仔细地调整姿势,左臂垫在沈陷脑后,轻轻托住后颈,好让沈陷能枕得更自然舒服。右手则用来抚摸那些打着卷的发梢。
沈陷紧闭着眼睛,蹙成一团的眉头总算放松,稍微舒展开来,在昏睡里露出勉强满意的神情。
酒吧里很安静。
除了绵长安静的呼吸,几乎就只有卡斯炉上的牛奶发出咕嘟声。
酒架把窗外挡得严严实实,能听见一点细微的、雪簌簌落在薄铁皮棚顶的微弱声响。
……还有。
西里尔一手护住沈陷,右手已经利落无声地闪电般掣枪在手、上了弹夹,视线锐利如冰,沉默地锁定着被几个杀手合力连推带搡、从暗道里扭曲着狼狈挤进来的基兰·塞勒涅公爵:“……”
暴露在视野里的仅仅是上半截基兰·塞勒涅公爵,昂贵的亮银色燕尾服刮坏了好几个口子,抹了一吨发胶的铁棕色发凌乱不堪,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正因为憋屈和用力而得涨红。
至于他那引以为傲的下半身……还以一种极不体面的姿势,在暗道里死死卡着。
倒不是因为基兰的体型有什么太严重的问题。
事实上,或许是出于某种微妙的、复杂的、当事人死活不肯承认的强烈嫉妒——公爵殿下的外形始终被多此一举地精心苛刻维持着。
在皇室贵族中,基兰的身材何止标准,更算得上优秀,甚至拥有Omega几乎不可能有的薄薄肌肉。
之所以会卡住,纯粹是因为这条暗道本来就不是走人的。
……但杀手嘛,拿钱办事。
可以为了暗网悬赏,跑去农场抢购新鲜牛奶和顶级方糖,当然也可以在十倍报酬的强烈诱惑下,无视物理原则,把一个心急火燎想进酒吧的阔绰公爵合力硬塞进暗道。
“你让我看看他——你拽我一把!”
基兰气急败坏,又不敢大声,拿气声吼这个没眼色的特工:“他不是睡着了吗?他不知道我进来,我又烦不着他!”
西里尔沉默地审视着他,冷静地权衡了几秒钟带着沈陷起身离开,或是把人就这么硬塞回暗道、再封住出口可能导致的后果……不论如何沈陷都会被吵醒的。
得不偿失。
西里尔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垂下视线,确认沈陷依旧睡得很熟,才更小心地调整力道姿势,拢护着沈陷,起身过去。
公爵殿下被薅着衣领,拔萝卜一样干脆利落扯了进来。
基兰甚至顾不上整理凌乱的外套、拍打满头满脸的灰尘,完全忘记了一切贵族礼仪,他踉跄着站稳脚跟,就迫不及待跑过来,贪婪地凝视着沈陷沉睡的脸……他甚至忍不住想去握沈陷垂落的那只手。
精英特工用视线阻止了这种莽撞举动。
基兰一僵,手臂尴尬地悬在半空。
他脸上透出浓浓沮丧,又怕沈陷醒来真的更生他的气,不甘心地停在半米之外,视线黏在那张苍白安静过分的脸上。
“你知道……”基兰瞄着这个可恨的该死特工,小声嘟囔,“你知道他是昏过去了,对吧?他靠自己睡不着的,他还对酒精、麻药和镇静剂免疫,就得把自己熬到昏过去……”
所以,不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几乎是没法吵醒这种时候的沈陷的。
基兰当然知道这习惯非、常、不、好。
沈陷简直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当玩具,照他这么折腾,根本不要考虑长寿……能维持最基本的健康状态,都只能寄希望于他那点“天赋异禀”的底子了!
基兰都急死了!可他到底该怎么办?沈陷这些年根本就不看他、不理他,把他当空气。
他被拉黑好多年了!
……
西里尔的眉峰不动声色蹙了下,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抱着沈陷的手臂隐隐加了些力。
怀里的人没有声息,连不悦的闷哼也没有,额头抵着他的胸口,睫毛静静垂落,还是那样难得乖巧、柔软、安静的睡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