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
可是在筛选仇恨对象时,魏雅画的脸居然出现了,君雯自己都有些意外。她本以为魏雅画无足轻重,是个过眼云烟般的人物,但仔细想来,她那些潜藏着的恨意也许可以归因于——魏雅画是她的对照组。
魏雅画的人生有多恣意,就衬托得她的人生有多局促。魏雅画轻易得到一切,她得到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忍耐,与忍耐催生的病痛。
意难平啊。
她查到魏雅画已经学成回国,在苍珑市开个人展,她怀着阴毒的恨意,想杀死这个女人。可是在艺术馆外徘徊许久,直到看到陌生的魏雅画,她都没有勇气,或者说没有足够的动力动手。
好像也没有那么恨,魏雅画只是出生在一个很富有的家庭,她要是也能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可能会比魏雅画更像大小姐吧。
没意思。君雯想,报复魏雅画,没意思。
她回到南合市,重新审视自己的仇恨,有一件“小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就知道那是小事,否则父母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可奇怪的是,直到现在,她也忘不了,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它变得愈发鲜明,就像刻在她心脏上一样。
她必须做点什么。
那是她上初中时的事了,宫小云跟着朱坚寿炒股,把家里的存款全都套了进去,看中了锦绣竹园的房子,买不起,梅丽贤慷慨解囊。有一天,她放学回家,宫小云开心地对她说:“快,换衣服,你梅姨和朱伯伯请我们吃饭。”
朱坚寿经常请人吃饭,君雯并不觉得奇怪,但这次君明居然也要去,甚至为此穿上了很久没穿过的西装。
吃饭的地方是造船厂附近的一个酒楼,档次比较高,君雯没有来吃过,朱坚寿乐呵呵地招呼他们入座,宫小云倒是很自在,君雯和君明都比较内向,坐下没有说话。
整个包厢,就只有他们两家人,梅丽贤说,好久没有聚过了,这会儿正是吃小龙虾的季节,朱坚寿想吃,人多吃着热闹。
小龙虾在当时还是很稀罕的食物,贵,君雯没吃过,不知道怎么剥。看到她笨拙的样子,朱坚寿笑得更欢了,“雯雯,怎么跟乡巴佬一样?来,朱伯伯给你剥!”
君雯接过剥好的小龙虾,吃得没滋没味。
她一直很不喜欢朱坚寿,因为这个突然有钱的男人很喜欢在别人身上找优越感,尤其是她这么大的孩子,嘲笑他们穷,吃不起好东西,穿不起好衣服。过年的时候,君明给她买了一双国产牌子的运动鞋,她很喜欢,朱坚寿看到了,却说这鞋子比起阿迪耐克差远了,农民才会穿。
红彤彤的菜一盘盘端上桌,朱坚寿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高谈阔论,一会儿说在厂里工作没前途,当技师有什么用,一辈子也就那点死工资,一会儿说工人连小龙虾都吃不起,不会剥壳,让人笑话。
君雯如坐针毡,几次看向旁边的君明,这些话她一个小孩也听得出来,朱坚寿就是仗着有钱,还借了钱给他们家,所以嘲讽君明这个拿死工资的技师。
这时,服务生端着一个很大的玻璃瓶进来,朱坚寿哈哈大笑,起身给大家倒玻璃瓶里的饮料。君雯喝了一口,是冰凉的椰子汁,很好喝。她忍不住弯起唇角,但这点因为喝到好喝的东西而自然出现的笑意很快被朱坚寿的话抹掉了。
“雯雯,椰子汁好喝吗?”
“好喝,谢谢朱伯伯。”
“当然好喝了,这是鲜榨的椰子汁,没有喝过吧?”
她低下头,局促地点点头。
“喝椰子汁,就该喝这种鲜榨的,没有添加防腐剂的,别喝你爸给你搬回家的那些,那是人能喝的吗,啊?”
她脑中嗡嗡直响,双手紧紧捏成拳头。朱坚寿说的是厂里发的罐装椰子汁。造船厂每到夏天,就会发饮料票,橙汁、汽水、薄荷水任选,一般工人可以兑换一箱,君明这样的,可以兑换两箱。所以一到夏天搬饮料,君雯都很快乐。君明总是让她选,她喜欢喝什么,他们全家就喝什么。
今年,厂里上了新品,椰子汁,她喝了一罐就上瘾了,要了两箱椰子汁。她还记得和君明一起将椰子汁搬回家时的快乐,可这椰子汁,在朱坚寿口中,成了不是人喝的。
那是什么喝的?畜生喝的吗?
朱坚寿,你才是畜生啊!
君雯懂事早,明白父母的难处,所以也明白,朱坚寿说这话,只是想羞辱君明,羞辱他们一家,在这个饭局上,在这个包厢里,他有钱,他吃得起小龙虾喝得起鲜榨椰子汁,他就是皇帝。
君雯反击的话就在嘴边,可是当她看向父母,感到一盆冷水浇在头上。
宫小云假装没有听到,继续和梅丽贤笑着聊天。君明尴尬地捡起朱坚寿的话,奉承道:“所以我们今天多喝点这里的椰子汁,谢谢朱哥。”
为什么?为什么?
你们感受不到他的羞辱吗?你们不难过吗?他凭什么这么说?爸爸,你为什么还要谢他?妈妈,你为什么装聋子?
只有我这么愤怒吗?我们家只是不如朱坚寿有钱,我们只是借了他的钱,他就可以这样说我们?可是我们找他借钱,不也是因为他坑害我们炒股亏钱?
为什么?因为穷,所以你们连自尊都没有了吗?
岳迁这是第一次在君雯身上感到强烈得如成实质的恨,她在发抖,怒火从眼睛中迸射,即便朱坚寿已经死在她手上,那从少女时代一路烧过来的恨意都没有消散。
她咬牙切齿,泪水浸湿了嘴角,“我要杀了他!我杀了他!”
君雯的冷淡被这怒火烧得灰飞烟灭,她花了一些时间冷静,才能够往下说。
在梅丽贤以为的重逢之前,君雯已经跟踪、揣摩过梅丽贤许久,梅里贤住院那天,她在九院重新给自己做了糖耐,拿着糖尿病的确诊报告,坐在花坛边,等到了这个和她一样,满心恨意的女人。
“我们确实很像,所以才能彼此利用。”君雯苦笑,“她倒是可以一走了之,我……算了,我至少为我自己复仇了,岳警官,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很爽。”
“林嘉寒呢?”岳迁问。
君雯茫然,“什么?”
梅丽贤的反应,似乎知道林嘉寒做了什么,君雯却完全不知道。岳迁没有继续这个问题,将话题转移到魏雅画身上。
君雯在认罪后,显得轻松了许多,她举起双手,“杀一个人也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我要是真的对魏雅画做了什么,我至于现在来狡辩吗?”
“魏雅画失踪,以你对她的了解,可能是什么人做的?”岳迁说。
“我对她能有什么了解,我们都……”君雯忽然停住了,几秒后,她说:“我们还在谈,谈的时候,她跟我说过一件事。”
“什么?”
“她可能不是她爸妈的亲生女儿。”
岳迁眼神一下子深邃起来,“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君雯回忆道,朱美娟来南合市警告卫蕉之后,魏雅画既得意又不满,觉得朱美娟将她管得太紧,同龄人都在谈恋爱,她为什么就不能谈恋爱?管得紧又怎么样,她聪明,朱美娟根本不知道她真正的对象是谁。
“明明不是亲妈,装什么啊?还真操起亲妈的心来了。”
君雯向来对魏雅画的事不感兴趣,也忍不住好奇起来,“那你亲妈是谁?”
“谁知道呢?”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你亲妈?”
魏雅画平时有问必答,那次却罕见地沉默了,“雯雯,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我知道就是知道,这是我的秘密!”
君雯说,魏雅画虽然天马行空,但那次不像在胡说。而且她去过苍珑市,感到魏雅画和父母确实没有什么感情。
岳迁离开审讯室,立即给成喜打去电话。
由于报警太迟,苍珑警方最近才开始调查魏雅画失踪,在魏雅画居住的地方提取生物检材。魏晋和她没有住在一起,警方似乎没有一并提取魏晋的生物检材,至少岳迁还在苍珑市时没有看到。当时,也没有人往魏晋、朱美娟不是魏雅画父母这种可能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