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向来是以利为先,钱货两讫,就算有杀人不眨眼的劫匪上门来当,给的东西真材实料,他们就没有拒财于门外的道理。
反正匪徒到了绝境处,一心只求财,他们也乐得装糊涂,趁机把价格一压再压,好大发一笔横财。
“不怕,你自将单子发下去。”乐无涯揉着太阳穴,“明着告诉他们,想发财,也得分时候。”
孙县丞:“……是。”
尽管不觉得这种嘴皮子上的告诫会起到什么作用,但六皇子就在眼前,他不好一再追问,显得自己颇没本事,只好压着满腔小心思,转身出去当他的传声筒了。
在乐无涯发号施令时,闻人约目色炯炯,始终望着乐无涯。
他最痴迷他这副模样,指挥得宜,智珠在握,简直叫人移不开眼睛。
但他凝望半晌,发现有些不对。
……书房主位之上的项知节,也如是般,直望着他的顾兄。
察觉到闻人约带有探察意味的视线,项知节也看向了他。
他坦然,闻人约亦不是逃避之人。
于是,他们在沉默中两两对望。
夏日的蝉在窗外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起来。
随着太阳升高,空气慢慢燠热起来。
乐无涯的脑袋活跃了一阵,此刻又沉寂了下去。
他昏昏沉沉地想,以后真不能再喝了。
但他转念一想,又高兴了起来。
自己前世乃是千杯不醉之人,最后也因为这千杯不醉,把身体提早败了个千疮百孔。
换了个身体,自己的样貌越来越近前世,但时至如今,还是一杯即倒。
可见,上一世他的坏身体,真就烂在了四年之前,再没有来侵扰他的可能。
乐无涯还没美够,就听到衙门口遥遥地有鼓声传来。
他顿时惊觉,坐直了身体。
兴台刚刚发生了那件祸事,此时响起的鼓声,很难不叫人心惊。
很快,班房衙役前来通传,三言两语间,便打消了几人的顾虑:“太爷,李记酱油铺的李平跟他家客人吵嘴,因为斤两问题打起来了,李平被人摁着揍,李平老婆哭着来报官,说是再不管她男人就被打死了!”
乐无涯揉一揉眼睛:“这就来。”
他在椅子里一挺身,才瞧见六皇子还在此地。
他正思索该如何安顿他,项知节便体贴地替他做出了安排:“闻人县令不必管我,有公务便去忙吧。算着时辰,我的人也差不多该进城来寻我了。”
这次随项知节出来的,明面上还有一个贴身侍候的如风。
自己为了瞒着暗探,不得不把如风撇到了驿馆里去。
这一夜过去,他怕是要担心坏了,估计有一大篇唠叨正等着自己。
乐无涯又看向闻人约。
闻人约问:“今日有何题目?”
乐无涯打了个哈欠:“以兴台县作例,写一篇如何处置盗匪的策论吧。”
闻人约低眉道:“是。”
乐无涯倒挺放心这两人:都是棉花似的和缓脾气,放在一起,至少不用担心打起来。
说着,他把桂花糕提了起来,准备带走。
他一个人,是吃不了这么多桂花糕的。
但这是小凤凰单独送给他的,和那次他买下一锅糖糕的意义截然不同。
他放坏了,放烂了,也不能给旁人。
这是小时候他们的默契,长大了,转世了,也不能忘。
临走前,他说:“早上空一空肚子,中午叫几碗热汤面来吃吧。”
六皇子:“如风手艺甚好,叫他做吧。”
乐无涯认得如风,也尝过他的手艺,闻言大喜:“那就谢过六皇子啦。”
书房门嘎吱一声,闭合了起来。
暗探都是借着夜色潜伏,总不至于天光大亮后还伏在房梁上偷听。
待天光熹微时,他便找了个地方隐匿起来。
因此,至少此刻,项知节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闻人约同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便起身要去研墨。
当他路过项知节身边时,却被他伸手抓住了袖子。
项知节的嗓音依旧是温和有礼的,听来如绵绵春雨,令人心醉:“听说,你自出狱后,性情大变,与往日相比,竟是判若两人了。”
闻人约:“回六皇子的话。人经历大变,总有些不同的。”
项知节:“这变化,是人为,还是神为?”
闻人约垂下眼睛,顾左右而言他:“子不语怪力乱神。”
项知节:“不语,非是‘无有’。我亲眼见过,我信。”
他听闻过明相照此人。
就算是性情大变,也绝不至于变至如此地步。
旁人不信鬼神,自会寻到对他们来说合理的解释:他于生死边缘徘徊过一遭,因此脱胎换骨,合情合理。
项知节则不同:
老师替换了那人的身体,原本的闻人约又去了哪里呢?
老师向来谨慎,如何刚一回来,就能和一个书生同进同出,亲密至此呢?
……除非,他们知晓同一个重要的秘密。
这正是老师曾传授过自己的机宜。
项知节活学活用,又用回了老师的身上。
他直望着闻人约:“你是谁?”
闻人约:“乡野士子,将死之人,蒙太爷不弃,收入门下,悉心教导。如此而已。”
“这不是理由。他待你如此好,绝不止如此。”
听闻此句,闻人约抬起了眼睛。
他眸色黑沉,带着难言的冷峻:“大概是因为,我与六皇子有些相似,又问心无愧吧。”
第72章 借势(一)
项知节眼神里流露出真切的困惑,仿佛不懂他在说什么。
半晌后,他的困惑过渡为平和:“虽不知你为何要说‘问心无愧’,但你与我确实相像。……胆子都不小。”
他一应情绪,皆是收敛得滴水不漏。
闻人约躬身行礼:“草民冒昧。”
在低头的一瞬,他想,若顾兄非是四年前死去的乐无涯,自己这样说,确实是过于冒犯了。
可若是自己猜对了,那么,六皇子的心思和城府,就堪有天之高、海之深了。
“起来。”六皇子并不恼火,“我只是好奇,你如何敢这般和我说话呢。”
“太爷教过我,人无倚仗时,需得借势。”
“你借谁的势?”
闻人约坦率道:“借太爷的势。”
“……方才六皇子问,我是谁。回六皇子,我是南亭县令闻人明恪的学生,亦是他的挚友。除此之外,我一无所仗,也一无所倚。”
这话他说得真诚恳切,发自肺腑。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身份更易、相貌全改,世上唯有顾兄一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闻人约清楚,自己现下的言行举止,堪称放肆。
可顾兄于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
无论是皇子还是将军,他都不可相让分毫。
“人若无势时,借势是常理。智者借力而行,慧者运力而动,荀子亦有云,‘君子善假于物’。”
项知节话音依旧柔和平稳,如他名字一样,进退有节。
“……可是,势借一时,不可借一世。人到底是要自立。盼你能立志建功,有朝一日,能与他比肩而立,共为百姓翼护、朝廷臂膀。”
闻人约顿了一顿:“多谢六皇子勉励。草民务当为之。”
一场和平的对谈就此结束。
项知节起身出院,依习惯练习太极剑,以此养生。
闻人约来到书桌前,挽袖研墨,预备写乐无涯布置给他的文章。
但六皇子的话,在他脑海中盘旋往复,声声入心。
“人到底是要自立。”
“有朝一日,能与他比肩而立。”
是,他能力不济,出身平庸,即使知这官场多艰,也难以护他,自是比不上出身尊贵的皇子,也不及战功赫赫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