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是不理他。
乐无涯晓得他的臭毛病,探头张望四周,确认无人旁窥后,小声道:“……岫官?”
项知是仿佛这才察知乐无涯的存在,摆出他那副招牌笑容,又甜蜜又喜相:“呀,闻人县令,你何时来的?”
他举起桃子:“你也来一个?”
“不了。”乐无涯斟酌了一下言辞,“听说……”
小七咬了一口桃子:“听谁说?六哥?”
乐无涯眉眼一眯。
好声好气待他,他便要蹬鼻子上脸了。
他索性直接问了:“七皇子至今未娶?”
小七瞥他一眼,把自己咬了一半的桃子递到他手里:“不甜。给我吃了。”
乐无涯:“谢七皇子赏。”
他接过来,咬了一口,发现还挺甜的。
乐无涯稍稍纳罕了一下。
七皇子又在剩下的桃子里挑挑拣拣:“怎么?闻人县令有良配,想要引荐给我?”
乐无涯咔嚓一口咬下一口桃子:“不是。大虞向来好男风,不知七皇子是否有心,寻一位雅臣良伴,稍慰寂寥呢?”
项知是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手腕猛地一抬。
指尖离开水盆,水滴顺着手指滴落,在月色下,形成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项知是心湖的涟漪却在逐步扩大。
他抬头望向乐无涯。
他看他随意、洁净、漂亮,半个身子朝向他,另外半个身子在星光月色下,望向自己的瞳仁很亮,亮到了咄咄逼人的程度。
实在是恶贯满盈,却也是欲贯满盈。
项知是好像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在看到那双眼睛时,他手里的伞,正不自觉向他偏斜。
在短暂又怪异的宁静后,他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猫,忽然恼羞成怒地“哈”了一声:
“闻人县令,没想到你竟如此爱说笑,不过不巧啊,你想岔了,我一生唯爱自己,爱不了任何人,天象如此,我反倒庆幸了。因此你不需担心,我绝不会喜欢你的。”
乐无涯:“……”
是他的错觉吗?
话是好话,他怎么感觉不大对劲?
见乐无涯沉默不语,项知是反倒更见焦躁。
为何不答他的话?
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一扫往日笑面狐狸的模样,愈发炸毛,双手撑在灶上,拉近了与乐无涯的距离,鼻尖几乎要贴在乐无涯的脸上:“怎么不说话了?不是牙尖嘴利吗?我喜不喜欢你有那么重要吗?”
乐无涯:“……”
是。
他没感觉错,这真的不大对劲。
第86章 心意(五)
不过,鉴于已经设想过了最坏的可能,乐无涯面上并无讶色。
他细思片刻,伸手过去,摸了摸小七的发顶,夸道:“……这很好。”
最爱自己,是这世上顶好的事情了。
项知是眨一眨眼,好像是无从消受这突如其来的温存,面色一点点涨红。
这下,乐无涯又发现了这二人的一点不同。
项知节脸红,是先红耳朵。
项知是脸红,则像是从心脏深处一点点蔓发出的潮汐,从脖子上一点一点地漫上来。
乐无涯觉得,自己摆出这样长者的宽慰姿态,总不至于还要惹人误会了吧?
没想到,项知是呆望他片刻,脑袋稍稍向上,蹭了蹭他的掌心。
乐无涯:“……”
项知是:“……”
乐无涯抽回手,心虚地在袍侧蹭了蹭:“七……”
但看清他这撇清关系的动作,项知是本就平息下的心绪骤然间翻波涌浪。
他怒极反笑,冷冰冰吐出一个字:“手,给我。”
乐无涯想:行,又要发疯了。
他老老实实地把手递了过去。
乐无涯不指望他不发疯,只盼着他下嘴轻点,别给自己咬得留了印子。
万一闻人约将来索要他自己的身体,自己也好完璧——
想到此处,乐无涯内心涌起了一股悲凉之情。
得了。
君子大人恐怕在明相照的身体里呆美了,乐不思蜀。
将来他真的讨要自己这副身体,也怕是另有妙用。
在乐无涯出神间,他的掌心微微一暖。
项知是并没有咬他,而是把他的手顶在自己的脑袋上,气呼呼地一通摩挲。
青鸦鸦、乌润润的发丝从他的指尖穿过。
乐无涯始料未及,怔愣在原地,脑海中纷纷地转过许多念头,其中最清晰的一个竟然是:
……天生的一个刺儿头,头发倒是生得柔软。
乐无涯左手被项知是抓着,强行抚摸着他的发顶,右手握着一个水淋淋的、被啃了两口的桃子。
清甜的汁液滴在地上,一滴,又一滴。
乐无涯很快便意识到了,项知是这点执念源自于何方。
他的目光紧跟着变得柔和起来。
……
说起来,他们兄弟二人的矛盾,起源于一个大雪天。
那天,奚嫔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流掉了一个孩子。
她蜷缩在温暖的被褥中,窗外是纷飞的鹅毛大雪。
她在梦呓中,喃喃喊着小六的名字。
守在她身侧的小七猛地一咬牙,顶风冒雪地冲到了青溪宫,跪在门口,含着一点将冻未冻的泪花,祈求兄长跟自己回去一趟。
无奈,项知节那日不在青溪宫。
——皇上听说他最近在学象棋打谱,叫他去书房,要看他摆上几局。
庄贵妃则向来是个槛外客、清冷人,鲜少踏出宫门。
丫鬟丹琼打了把伞出来,苦劝他起身,怕他冻坏了身子。
小七嘴唇冻得发乌,仰着苍白的小脸,轻声询问:“可否给我一件六哥的衣服?”
请不来六哥,那就由他来扮六哥。
丹琼未曾多想,入内请示了庄贵妃。
半晌后,她一脸困惑地出了殿门,替他拂拭掉肩头的落雪:“七殿下,我们家娘娘不许。您别等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小七一扫往日里富贵张扬的模样,眼睛一眨,便滚下了一串泪来:“丹琼姐姐,我冷,冻得起不了身了。”
彼时的丹琼到底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家,委实不忍心看他如此哀求。
这殿内除了同龄的六殿下,也再没有和七殿下身量相合的衣物了。
她再次入内,去询问庄贵妃的意见。
小七望着那被白雪覆盖的红墙黛瓦,鼻尖又飘过细细的檀香。
恍惚间,他疑心自己是跪在一间道观门口。
他虔诚地双手合十,拜了拜天地神君,求他们别带走他的娘,至少让她看一看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儿子。
真的不行,假的也行啊。
丹琼很快出来了,手里挽着一件外袍。
那件外袍是很薄的,颜色、样式与质地都朴素已极,后背处绣着一枝萱草花,简直是道童所穿。
小七来不及惊讶六哥在青溪宫中过的是何等日子。
他将这件外袍披在身上,没有来得及道谢,转身遁入了风雪中。
丹琼愕然之余,远远地呼唤他道:“七皇子,替你传的暖轿马上就来……”
小七充耳不闻,踏着那碎琼乱玉,冒着那如刀寒风,急着回去扮演六哥。
可当他只差几步就可以到达母亲身边时,父皇身边的贴身太监薛介出现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微微笑着,但面皮森然如铁,好像早忘了该如何好好地笑:“七皇子,皇上传召,请吧。”
小七茫然地喘息着,口中呼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热气。
年仅六岁的他不懂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糊里糊涂地被拉到了皇上书房守仁殿的偏殿,被烙上了一个终身不去的印记。
他惊惶之下,不解父皇之意,遂大病一场,自怨自艾,在深夜里因着噩梦和疼痛惊醒,哭了很多次鼻子。
不过,病愈之后,他就不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