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苦主,本已经在一番威逼利诱下咽下了这口气,可若是看儿子的尸身莫名其妙被掘出来,重新拉走,不发疯才怪!
乐无涯却是一脸纳罕地看着他:“孙县丞好糊涂啊,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什么?
“你说,‘此案已结,案不二审是历来的规矩’。”乐无涯似模似样地学着他的口吻,“常小虎的案子要重开,我得找个由头。苏氏不出面,谁来做原告啊?”
孙县丞:“……”
他毛发倒竖。
这人到底算得有多深多远?
……苏婶子当初审讯时,太爷对她百般照顾,态度温和,显然是十分向着她的,最后撤诉,也是她自己走投无路,才不得不为之。
当时,闻人约还反复确认她是否当真要撤诉,看上去真是个称职的父母官。
所以,挖尸体这事儿,苏婶子绝不会以为是太爷指使的,只会以为……是自己干的。
孙县丞咬碎了一口牙。
当真是好算计!好事都是他做的,连个坏名声都不肯背!
可这事,根本由不得他拒绝。
这盆得罪人的脏水,太爷不想被泼,只能自己硬着头皮领受。
况且……
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到了乐无涯柔柔的声音:“孙县丞,这是我们第一次合作,如果合作得好的话,才有将来呢。”
孙县丞艰难起身:“……是。小的这便去准备。”
“人挖出来,拉到义庄冰室暂存。”乐无涯提醒他,“记得要守口如瓶啊。”
孙县丞憋屈太久,闻言油然而生一股悲愤感。
他带人干的是挖坟掘墓的缺德事儿,要是不好好隐瞒,再加上事后打赏安抚,怕是根本没衙役肯跟他去!
到时候,自己这个县丞要舞着铲子亲自掘人坟头,那才是有辱斯文!
他低低应了一声是,转身走出了凉亭。
不知不觉间,孙县丞又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在他一边用袖子拭汗、一边向前走时,一道细小的风声从后袭来。
笃的一声,乐无涯手中的箭连壶口都没碰到,正投入壶心。
“……还有,劳烦孙县丞帮我准备弓马。要轻弓,五力的即可。”
……
在南亭县最好的酒楼四海楼,六皇子和七皇子身着便装,如雍容的世家公子一般,俯瞰着黄土铺就的街道。
二人身旁均立有侍卫一名,虽是一身普通的粗布短打,但通身都是干净利落的武人气质,叫人莫不敢近。
街道尽头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七皇子回头一望,看上去颇感兴趣:“六哥,要抓人呢。”
自从早上得知消息,六皇子便一直沉默。
只是他沉默是常态,旁人总不以为怪。
六皇子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这一眼看去,他便挪不开视线了。
在前驱马的官员一身紫衣点缀素银,自上而下看去,只能瞧清半张脸,但自内而外洋溢的轻狂张扬之气,却是异常夺目。
七皇子也伏在栏杆上不动了。
他张口叫人:“……六哥。”
六皇子端起茶杯:“嗯。”
二人性情虽从不投契,但大概是同胞所生,总有那么一点可恨的心有灵犀。
此时,他们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
这小县官眉宇间的狡黠,是有一点像那个人。
但是,从来没见他那么飞扬得瑟过。
第8章 设网(一)
孙县丞真要用心起来,效率奇高无比。
不消两炷香功夫,他便回禀,那葛二子确实是烂泥扶不上墙,这会子已经睡醒,去吉祥坊耍钱去也。
结果,几人正准备出发时,当值的班房掉了链子。
……有三个人溜号吃酒去了。
孙县丞勃然大怒,打发人去寻,说务必要在半个时辰内寻到。
乐无涯不必着急。
现在手里捏着那份口供的是自己,要在他面前极力讨好的是孙汝。
事情办得不像样,他比自己还要着急。
在孙县丞大怒骂人时,乐无涯换上便装,从县衙后门溜了出去。
昨天,他熬了个大夜,早上饿得不行、出去买饭买书时,碰见了三个乞丐。
两个身有残疾的乞丐,夹着一个头破血流的小叫花子跑到包子铺前,嬉皮笑脸地说自己弟弟被人打得快死了,请给他们三个包子。
包子铺伙计显然是和他们很相熟的了,嫌恶地挥挥手:“你们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哪里来的弟弟,你们俩生的?滚滚滚,等人少点再来,别冲着我家贵客。”
两人活泼地应了一声,架着那昏迷的小叫花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乐无涯这回是专程去找他们的。
据他所知,乞讨的人各有地盘,互不侵犯,那三个乞丐乞讨的地方,应该不会离包子摊太远。
乐无涯今早随口打听,听说是前任知县规定,乞丐不可在大街上席地而坐,否则被巡查的衙役看到,会被抓起来服苦役。
因此,他专捡着背街小巷寻找。
果然,很快,乐无涯便看到一个头破血流的小叫花子有气无力地倚在墙边。
他坐在背街的巷子口,晒着一点点稀薄的午后阳光。
他额头上的伤口被一条脏布草草包扎起来,没有上药,蓬乱头发上糊了一层厚厚的血冰。
另外两个乞丐都躲在阴影里。
他们均身带伤残,一个左腿断了一截,一个没了条胳膊,但两人精神挺健旺,并肩泡在巷子的阴影里,正在对方身上逮虱子。
午后时分,街上的人不多。
乐无涯凑了过去,指着小叫花子,开门见山道:“他快死了。”
两个乞丐对视一眼,脸上有诧异,却没有什么悲伤之情。
没了胳膊的人点点头,爽快道:“嗯啊,是快了。”
乐无涯问:“他不是你们弟弟么?”
两人齐齐挑眉,有些闹不清乐无涯的来意。
“嗐,我们不认得他。”腿断了的人挠挠脑袋,说了实话,“这小子早上晕在陈大善人家附近,我们俩把他捡回来的,看他的模样怪惨,带着他应该能多讨点饭。这小子估计是从哪里逃难来的,我们寻思着带带他,能活就活,活不了,给他在乱葬岗上找块地埋了。”
没胳膊的人见乐无涯穿着不俗,倒是很热心地推销起来:“贵人,发发慈心吧,他就是饿的、吓的,伤不太重。这么个棒小伙子,一顿热米汤灌下去就能活了。”
“米汤管够。”乐无涯说,“帮我办件事。”
两乞丐眼睛一亮,歪歪扭扭地直起身子:“贵人,您说。”
乐无涯问:“不怕死人吧?”
二人不说话了。
他们觉得这话里透着蹊跷。
断腿的人笑道:“怕啊,谁不怕死人?”
乐无涯笑着反问:“当过兵,还怕死人?”
“……”
两个乞丐不笑了。
只一息,他们的目光便变得锐利起来。
乐无涯轻轻丢出一个眼神。
二人顺着他的目光同时看去。
三道目光,齐齐集中在断腿人那条仅剩的好腿上。
他的绑腿脏得已经看不出本色,和破破烂烂的裤子几乎要融为一色,却是标准的下级军士的绑腿打法。
军士绑腿,往往是为了缓解长期步行带来的腿部酸痛。
他断了一条腿,更依赖这条好腿,所以不得不把军队里的习惯承袭了下来。
再加上他们这又是断脚又是断手的严重伤残,已经够乐无涯看出他们的身份了。
……两个军户,也是两个逃兵。
两个乞丐对视一眼。
逃兵一旦被人举报,必死无疑。
二人杀心顿起,断臂人已经发力握紧了手里的棍子。
那木棍下端,可是包裹了一层厚厚铁皮的。
可想要在这青天白日下杀人灭口,却实在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