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听南将他的手攥在掌中,用另一只手的指腹轻轻揉着他的额头:“阿狸,我这些年猜测了许多,猜来猜去,只能猜出,你有景族血统,将来可能还得回景族去。可若有万一……”
说到此处,她声音微颤,哽咽了一下:“……你总得有个家可回啊。”
……
乐无涯正出神间,忽的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试探的呼唤:“……闻人大人?”
乐无涯骤然惊醒,偏过半张脸去,顿时迎来了一声欢呼:“真是闻人大人啊!”
今日国子监有事,乐珩未能前来灯会。
乐珏至今尚未成婚,玩心不减,带着大侄子去偷吃绞绞儿糖。
偷吃完毕,两人正一起鬼鬼祟祟地偷溜回来,便见一个发梢卷卷的青年立在阿娘身后几步开外,愣愣地注目于她。
见到此情此景,乐珏先是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十数年前,心中情绪滚涌如潮。
他呆滞许久,才猜出此人是谁。
在试探地叫出他的名字后,乐珏快步迎上前来,不由分说,又给了他一个铺天盖地的大拥抱。
在乐珏的大嗓门下,叶听南回过身来,不期然地与狐面的乐无涯对视了。
她的肩膀猛然一颤,右手抓紧,抓出了那小姑娘的一声痛呼:“祖母,你弄疼我了!”
乐无涯口中的绞绞儿糖已经化尽了,只剩下两根糖棍。
趁着叶听南安抚小女孩儿的间隙,他将口中糖棍取下,攥在手中,拱手示意:“听闻夫人前段时日身染微恙,现下看来是大好了。”
叶听南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那一截布满咬痕的糖棍上,神情一瞬间与她身后的鬼子母像重合。
……温柔到了怆然的地步。
叶听南轻声道:“闻人大人,我听乐珩乐珏说起过,你那日在长街之上,凭据义理,直言不讳,为我儿力争力辩,当真是……”
她顿了一顿,语气听起来似是感叹,又似是哽咽:“……辛苦了。”
第99章 机缘(一)
乐珏蠢蠢欲动,有心上手揭开乐无涯的狐狸面,给阿娘一个惊喜。
但这个念头在他脑中草草转了一圈,便像一阵风似的又转了出去。
闻人县令是好人,不是个应当由着他摆弄、去讨阿娘欢心的物件。
闻人县令也似是忘了自己脸上还有面具,两相致礼过后,他仍未摘下那张面具。
可从那眼睛可以看出,他是笑着的。
于是乐珏的眉眼间也带上了笑影,心胸里鼓荡着说不出的快活。
那两个小的也是一脸好奇,望着这位狐面的大哥哥。
乐珏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大的叫乐晖,小的叫乐阿黎,都是我大哥的孩子。”
这是他的老毛病,一高兴,就忍不住发人来疯,恨不得把自己家底儿全掏给他。
乐无涯微微歪头,望向他的神情满是疑惑。
不知怎的,乐珏被他看了一眼,就懂得了他的意思。
七尺高的汉子,此刻竟然有些忸怩和低落了起来:“我……我还没娶亲呢。”
乐无涯眉眼一垂。
他想起来了。
年少时,二哥先前总嚷嚷着功名不建,何以家为,实则是这人一身反骨,颇不服管。
上京诸家至今还没能冒出个厉害的闺秀,把他给驯老实了。
后来,因着自己倒台,乐家失势,恐怕再没有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他。
他虽说从此可以自在度日,再不用想婚嫁之事,然而,自己不愿意将就,和被旁人嫌弃乐家是避之不及的臭泥潭,到底是两样心情。
好在乐珏的低落只持续了片刻。
他试探着问:“闻人县令一个人赏灯吗?”
乐无涯答:“在等人。”
乐珏盛情邀请:“和我们一起走吧!我这侄子侄女都还没有出过京,若是闻人县令能给他们讲讲边地风情,那就再好不过了!”
闻言,乐无涯犹豫地低下头去。
两张可爱又稚嫩的团团脸,齐刷刷地望向他。
他哽了一下:“嗯……”
叶听南在一边替他解了围:“握瑜,不得无礼。闻人大人说了,他要等人,若他要等的人找不到他,怕是要急坏了。”
她转向乐无涯,温婉道:“闻人县令,你不必理会他,自去做你要做的事。我这里还有许多故事,孩子们有的听。”
乐无涯本就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相处,闻言顿时心神一弛。
可他腔子里的气还没舒完,叶听南的声音便再次响了起来:“闻人大人,晚上莫吃多了糖,易坏牙齿。”
乐无涯无言以对。
那一口未散尽的气瞬间转为了酸涩的热意,一股股泛上,顶得乐无涯抬不起头来,将脑袋深深埋了下去。
乐珏知道自家娘亲向来是个懂分寸、讲礼节的,没想到和闻人县令第一面相见,就关心起了人家的牙齿,脸不由得臊了个通红:“哎呀,娘,人家闻人县令这么大的人了,您说这个干什么?”
乐无涯嗫嚅道:“谢您关怀。”
叶听南不说话,只是拽一拽小姑娘乐阿黎的手,慈祥道:“阿黎,走咯。此处人多,别挤了你,要慢慢儿的走啊。”
乐阿黎应了一声,跟着叶听南走出几步开外后,大大的眼睛一转,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她怯怯地仰头发问:“祖母,您怎么哭啦?”
街市辉煌,人声嘈杂,将小姑娘稚嫩的提问声淹没其中,唯有与她近在咫尺的叶听南听了个分明。
她保持着微笑,牵着乐阿黎小小的手,拼尽全力地往前走,不回头。
她的脸庞上流淌着一条蜿蜒的光河:“因为祖母高兴。”
阿黎不明白:“高兴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叶听南俯身,把她抱了起来,“阿黎,你有的时候,瞧见太阳光亮,也会流眼泪,是不是?”
乐阿黎回忆片刻,乖巧地点了点头。
叶听南把手搭在胸口上:“祖母心里见了光,就忍不住要流眼泪了。”
乐阿黎不是很懂,但还是抬起小手,挡在了叶听南的眼皮上,稚气道:“那阿黎给您挡挡。”
叶听南心肠一软,气息微乱,一面无声饮泣,一面快步行于花灯竞放的街巷。
乐珏未曾想到自家老娘宝刀未老,走得如此之快,几个眨眼之间就只剩了个遥遥的背影,不由得发起急来。
走丢了可不成!
阿娘大病刚愈,若是一个不小心,扭了伤了,他可是百死莫赎!
他匆匆地对乐无涯道了别,将大侄子猴儿似的往自己后颈一举一摞,撒腿便追。
乐珩的长子乐晖,和乐珩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即使跟着二叔偷糖吃,也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幼时,他曾和乐无涯见过几面。
他淡然地回望乐无涯片刻,附在二叔耳旁,轻声道:“二叔。”
天气炎热,加之人潮涌动,乐珏迈开长步跑出几十尺开外,额角已隐隐见了明汗:“啊?”
乐晖同他耳语:“你为什么不带三叔一起走?”
乐珏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他喘了两口气:“谁是你三叔啊?”
乐晖冷静道:“刚才那位闻人县令的眼睛,和三叔一模一样。”
“唉哟我的小祖宗!”乐珏哭笑不得,“这世上异瞳之人多的是,话本子里说,那……那个谁,不就是紫髯碧眸吗?”
乐晖:“不一样。”
乐珏:“怎么个不一样法?”
乐晖沉默地回望。
二叔说得没错。
那人的声音不像三叔,年岁也不像。
……然而,如果是不相干的人,为何会这样一直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呢?
但是爹曾告诫过他,自己无有把握的事情,不可乱言,以防祸从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