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晋眯着眼睛看去,只见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名犯人后颈上插着犯由牌,其上写道:“倭犯一名真岛一郎,戕害百姓,劫掠商船,通同谋逆,律斩。监斩官桐州府通判牧嘉志。”
元子晋没轻没重地捅了一下仲飘萍:“你看!”
仲飘萍愣愣地望着他们出神:“怎么了?”
元子晋展开扇子,挡住自己和仲飘萍的半张脸,嘀嘀咕咕道:“我听我爹说过,这边陲沿海地带的倭寇治理甚是艰难,这一口气冒出了十二个倭寇,你说说看,该不会是杀良冒功吧?”
仲飘萍:“啊?”
元子晋以为他没明白:“你没听说过么?就是对老百姓下手,把他们杀了,然后——”
仲飘萍摇摇头:“我是问,令尊同你细讲过是怎么个艰难法了吗?”
元子晋:“……”
还真没有。
他当时是想打听来着,可父亲用一句“你懂什么”,就把他生生堵回去了。
元子晋恼羞成怒,合拢扇面,哼了一声,不搭理仲飘萍了。
在仲飘萍那里吃了瘪,他不大死心,又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帮犯人看了一会儿。
这一看,还真叫他看出了些端倪。
这些人不见天日地跪在那里等死,元子晋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只能看到他们大致的体貌,越看越觉得心酸。
他们实在是太像南亭那些农户了。
皮肤晒得黑油油的,干巴瘦小,两条膀子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棒子,两手被麻绳捆绑着,指掌上都是一层又一层的厚茧。
若放在以前,元子晋是不会留意到“茧子”这回事的。
但他被乐无涯逼着走街串巷,见的都是穷苦人,见得多了,不懂也懂了。
不知是死到临头、惧怕万分,还是被太阳晒得发昏,他们瘦小的身躯一阵阵地发着颤,看着叫人颇不忍心。
尤其是那叫做“真岛一郎”的犯人,看样子是挨了一顿新鲜棍棒,露在外面的皮肤青紫交加,旧伤叠着新伤,活生生成了个花瓜。
元子晋忍不住浮想联翩起来。
杀良冒功的故事乍然到了他眼前,调动得元子晋骨子里的热血蠢蠢欲动。
他凑到了乐无涯身边:“哎。你不觉得这些犯人很奇怪吗?”
乐无涯打着把小扇,不作声。
午时一刻,三名刽子手一齐来到,取出砍得坑坑洼洼的法刀,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声:“验明正身——”
十二个布袋被陆续拉扯了下来,露出一张张或惶恐、或麻木的面孔。
看清他们的面孔后,元子晋的心猛地一跳。
这些人的嘴巴怎么都被布条绑着?
上京的菜市口处决过不少人犯。
杀人时,他曾大着胆子去瞄过几眼,从没见过有这桩堵嘴的规矩!
但到了验明正身的环节,再封着嘴就不像话了。
当那名唤“真岛一郎”的犯人口上的布条被解开时,变故陡起!
他嘶声大吼起来:“我不是什么倭寇,我是大虞人!!这些狗官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抓来——唔!!!”
他吃了刽子手一记窝心脚,身子不受控地像一只面口袋似的滑出老远,正滑到了乐无涯跟前。
刽子手怒骂了一声:“放你娘的屁!”
乐无涯低头看向他。
他脸色青黑,吐了一口血,仰面看向乐无涯,血淋淋漓漓地从他的口鼻涌出。
他看向乐无涯,微声道:“冤枉呀……”
不等他叫冤完毕,刽子手就粗鲁地将他薅了起来,试图重新拿布条勒住他的嘴。
四周围观的百姓既惊且惧,轰的一声议论起来。
这还了得?
若是官府真干出这等事来,但凡他们尝到了甜头,来日打算故技重施,那他们普通老百姓还用不用活了?
元子晋脸色骤然一变,本能地望向乐无涯。
你快看看!
你还管不管了!
就连何青松、秦星钺等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在乐无涯身上。
但乐无涯没动弹。
见此人仿佛是突然聋了耳朵,元子晋也不顾什么体统规矩、庶人官吏了,急急地去牵他的衣角:“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他说……”
乐无涯轻轻为自己打着扇,拂动着额角两缕微垂的卷发。
这人犯精力颇为健旺,犹自挣扎不休,像是条被油煎了的活鱼,一时间刽子手也制他不得。
一片混乱中,一名高大英武的中年人龙行虎步而来,见此乱象,怒道:“这是在做什么?”
刽子手忙着回话:“通判大人,此逆胡言乱语——”
趁着刽子手顾此失彼,此人牙舌并用,将松垮的布条咬下,口齿又得了方便。
见其他百姓纷纷后退,生怕被血溅上,只余下乐无涯一人站在人群最前端,他便盯准了乐无涯,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身前,凄声道:“我是大虞人,他们冤枉小人——”
乐无涯冷眼与他对视片刻,骤然拔高声调,用倭语厉声询问:“混账,你的骨气呢?”
口口声声地强称自己“不是倭人”的人,闻言登时一僵,面上刚露出一点羞惭之色,便回过味来。
可再想掩饰,已然晚了。
经过这一番打滚哭嚎,他早就吸引了无数双目光。
他的任何一点神情变动,都逃不脱周围人的眼睛。
“各位父老乡亲!”乐无涯抚掌大笑,立起扇子,一指此人,“这位土生土长的大虞人,居然听得懂倭语啊!”
这位真岛一郎看向乐无涯的眼神里怨毒滋生。
可他不甘如此,还是硬着头皮吼道:“小人冤枉!小人听不明白!”
“哦,不明白。”乐无涯蹲下抱膝,“是这样,我教你一下,我们大虞人喊冤呢,会捡着要紧的说,能说就说多少,比方我是哪个地方来的,哪一村哪一户的,左右邻居都叫什么名字,爹娘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营生。就算是最简单的自报家门,也有一番讲究。不知你来大虞,可否听过话本?《三国演义》里,有自称常山赵子龙的,有自称燕人张翼德的,就没见过梗着个脖子、只会一个劲儿地鸡叫自己是大虞人的。”
乐无涯三言两语,说的在场百姓原本惶惶的心思都定了下来。
他犹嫌不足,用扇子撩了一下他那油腻板结的头发:“你这头发虽是特意蓄过,可发缝粗大,中间稀疏,左右浓密。不知这倭人爱留的月代头,是你哪位大虞亲爹给你生出来的?”
真岛一郎颇擅大虞官话,落于大虞人手中,本想在临死前借机败坏一下官府名声,没想到遇见此人,竟是功亏一篑!
他急火攻心,大吼一声,想要朝乐无涯扑去。
一只黑狗犹如鬼魅闪电一般,自乐无涯身后扑出,一口啃上了他的手掌,甩头一扯,竟是将他两根手指生生咬了下来!
此倭顿时倒地,抱住残手,痛苦地哀嚎不止,滚了两圈,就被刽子手一把摁住,绑紧了手脚,不许他再生乱。
通判牧嘉志见乐无涯言谈举止,皆属不凡,心下生疑,往他的方向走出两步:“请问……”
乐无涯一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重新以扇指向真岛一郎:“此人可曾招供说,他是贵族出身?”
牧嘉志为他气度所慑,哽了一下。
“月代头想要打理,颇费工夫。一般的浪人无福消受。因此他多半是个贵族武士。”乐无涯意态悠然,缓缓道,“你们抓了条大鱼,别是不知道吧?”
闻言,牧嘉志涨红了头脸。
负责州府刑狱之事的,正是他。
半年前抓到此人时,他只知此人是倭人,且会说几句标准的大虞官话。
其他的,他嘴巴硬得很,硬是一句不肯多招。
对这场法场闹剧,牧嘉志其实早有担忧,怕此人仗着会说大虞官话,信口雌黄,妖言惑众。
但《大虞律》明文规定,犯人行刑前,需得验明正身,必须得到犯人亲口回应,才算合乎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