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嘉志匆匆俯身一拜,打算对他说教一番,却被乐无涯信手一拉,跌坐到了另一个空马扎上:“牧大人,快来看看咱们的府兵啊。”
牧嘉志的尾巴骨被磕了一下,忍耐半晌,才勉强咬牙道:“大人好生安逸。”
“跟卫大人谈过交接事宜了吧?”乐无涯反问,“在他那儿没讨到便宜,跑我这里泄火来了?”
饶是牧嘉志心思清正,也觉出乐无涯此话荒腔走板,忒不庄重。
他被噎了一下:“军务事繁人多,千头万绪,您交给我,不怕我管出乱子来?”
“所以我连人员调动的事宜都交托给你了啊,就怕你施展不开拳脚呢,谁若不服你,你拿调动整治他就是。”乐无涯拿起一个行军水壶,灌了一气的水,冲他微微笑,“若是你办不圆满,我就训斥你一顿,再好心地替你收尾喽。”
牧嘉志就知道。
知府大人不是个一心顾着吃喝玩乐的懒官,从卫逸仙和自己这里收回权力,是应然之理。
前两日,府内的刑狱诉讼之事已被他兴致勃勃地揽去了,自己只需负起监察责任来便是。
卫逸仙那边,若是大人开口直要,他自是不会拒绝。
但知府大人非要要自己插一次手,替他把人筛一遍,把事替他办好,再找个由头发落自己一番,紧接着舒舒服服地把权柄攥回到自己手里去。
……大人不肯得罪人,拉了自己来背这口锅。
牧嘉志冷若冰霜地戳穿了他的小心思:“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要我收拾好了再交给您,您的算盘打得真好。”
“很快就不烂了。”乐无涯懒洋洋地伸长了手脚,“我管朝廷要钱去了,先把欠上的饷补好,再说其他。”
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牧嘉志这等正人君子,自是只说好的,巧妙地隐去自己在其中使的所有花花肠子。
牧嘉志一惊,站起身来:“大人有办法讨来饷银?”
“自有人会替我说话。……你坐。”
乐无涯一扯他的衣襟,牧嘉志就真的坐了。
乐无涯将水壶盖子合上,侧过脸来,笑眯眯地问:“把军饷补上,其他事情总要好办一些了吧?”
牧嘉志眼里闪出了熠熠神采。
这事岂能用“好办”二字衡量?
此乃桐州生民之大幸!
他心中欢喜,话也紧跟着多起来了:“下官还以为大人要从戚县主那里讨钱。”
乐无涯双手支在膝上,目视前方:“她的钱,她乐意给我,那是我的本事;我能正大光明地要来上头的钱,堵上窟窿,仍是我的本事。跟着这么有本事的大人,你偷着乐吧。”
牧嘉志觉得这话说得很有不要脸之嫌,便索性不接他的茬,免得他自夸起来没个完。
尽管他还绷着脸,但眼里的光骗不了人。
他是个一心公务之人,转瞬之间,已经想到很远的以后去了。
乐无涯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在士兵们震天的喊杀操练声中,对他说了一句话。
牧嘉志一时没有回神,加上四周嘈杂无比,他没能听清楚:“知府大人,您说什么?”
乐无涯扯着嗓子对他喊:“我说,大人是不是有个很得力的主簿呀。”
牧嘉志自然地一点头:“大人是问訾永寿,訾主簿?”
乐无涯:“他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
牧嘉志不疑有他,点头道:“他是秀才出身,虽无科举八股之才,但在刑狱上颇有一套本领,通晓仵作检验之术,跟在我身边十年之久了,做事颇为得力。”
说到此处,牧嘉志顿了顿。
知府大人已将刑断方面的才华展露无疑,他自是服气。
至于大人身边那套草台班子似的班底,牧嘉志也是知晓的。
他直眉愣眼地问道:“大人是想要他去您麾下帮忙?”
乐无涯不看他,只看着那帮被秦星钺训得上蹿下跳的小兵,似笑非笑道:“牧大人近来用不着他吧?”
牧嘉志凝眉片刻,摇了摇头。
乐无涯在他肩上一拍:“那我就夺人所爱喽。”
……
牧嘉志怀着一腔难题将解的雀跃之情返回公事房中,吩咐人去叫訾主簿。
他要好好叮嘱他几句。
替他办老了事的僮仆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归。
和牧嘉志干活干久了,就连僮仆也染上了坏毛病,一板一眼地冷脸禀道:“回大人,訾主簿今日不曾来。”
牧嘉志一皱眉。
在他手下办事的人,无有敢惫懒缺勤的。
所以他并没往他处想,低头整理着案上的卷册:“去他家中一趟,看他是不是病了,或者是否是他那个弟弟又病倒了。从我私库里封个十……”
他想了想自己那点微薄的俸银,苦笑一声:“封个五两银子吧,若有不足,再回来取用。”
僮仆唱了个喏,转身离去。
另一边,卫逸仙的僮仆亦是大步流星,赶到了喂完了鱼、正在欣赏潋滟波光的卫逸仙身边。
他禀报道:“大人,訾永寿今日不曾到衙!”
“哦?”卫逸仙淡淡道,“敢在牧嘉志手底下缺勤,是嫌挨骂挨得不够?”
“牧大人已遣人寻他去了,可刚刚我在门口碰到牧大人的人,他说……”僮仆面带急色,俯下身来,用耳语的声调对卫逸仙道,“……说訾主簿昨夜就不曾回家里去。”
卫逸仙本是通身潇洒,闲倚伞下,闻言猛然站起,面色大变:“……什么?!”
……
一个主簿,无缘无故地丢失在了回家的路上。
昨天半夜,在宵禁之前,他结束了牧嘉志交给他的工作,一脸倦色地从衙中出去时,守门的衙役还与他打过招呼。
訾主簿早年与妻子和离,只带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一起生活。
他一夜不归,他弟弟没太在意,以为是兄长忙过了宵禁时分,留在衙中歇息了,便收拾收拾,自去歇息。
直到牧大人派人找上了门,两下里一交谈,弟弟才发了急,抹着眼泪,连咳带喘地伴着那僮仆一起回了衙。
牧嘉志皱眉听完僮仆禀告,觉出事情不妙,立即撒出人手寻找。
可是訾主簿忙到深夜,方才归还,彼时街面上人丁寥寥,商户更是大半熄灯上板。
除了守门的衙役,再没人见过訾主簿。
衙门平白丢了个主簿,此事怎能轻易善了?
有人猜想,前些时日,桐州斩了许多倭寇首级,难不成訾主簿是被倭寇挟私报复,在回家的半途中劫走了?
牧嘉志手头刚好接管了军权,此事便成了他整顿军治的绝好切口。
而昨夜理应巡街的军人,对街上情势竟是一问三不知。
稽查之下,牧嘉志发现他们竟是结伴饮酒去了,一直喝到了大天明。
桐州府内的把总当天便被撤了职务,押入牢中听审。
那边厢,常年好脾性的卫逸仙也发作了雷霆之怒,调动一切人手,要求务必要寻回訾主簿来。
原因无他。
……卫逸仙为乐无涯精心布置的陷阱中,这訾永寿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一环。
他是牧嘉志唯一可称作心腹的人,由他指证牧嘉志,才是最有力、最不可辩驳的。
卫逸仙已与訾永寿定下了契约。
他想过,訾永寿会临阵退缩,会心怀愧疚,毕竟牧嘉志对他有提携之恩——他訾永寿不过是个秀才,能做到通判手下的吏员,全靠着和牧嘉志昔年的同窗之谊。
无奈,牧嘉志不贪不占,又酷爱揽活,逮着人便往死里使,既没法给訾主簿更多的银钱,叫他给弟弟好医好药,也没法给他足够的休沐时间,叫他多陪伴在弟弟身旁,只能眼看着他的弟弟身体一天衰败似一天。
不过,卫逸仙坚信,有他那个病歪歪的弟弟在,訾主簿就像是被线牵绊着的风筝,飞不走,跑不远。
他就算良心作痛,跑去跟牧嘉志告他的密,认罪认罚,到头来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