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是毫不领情,语气轻快道:“让开。”
“我身上疼得很,别来烦我。”
闻人约仍是不放心,追在项知是身边,匆匆打量着乐无涯的状况。
好在乐无涯穿着一身雪白中衣,若有擦伤流血,该是一眼即知。
如今看来,他似乎真的只滚了一身灰尘而已。
略略放下心来,闻人约便眼睁睁看着项知是抱着乐无涯一路进了房间,毫不客气地用脚带上了房门。
闻人约一转脸,在月亮门处看见了探头探脑的元子晋。
他冲他招招手。
元子晋心有余悸地跑过来:“明秀才,你不知道,刚才可吓死我了!”
二人在南亭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元子晋跟着旁人叫惯了明秀才,还不大习惯叫他明举人。
闻人约性子好,对这点细枝末节并不介怀:“七皇子怎么也来了?”
元子晋憋坏了,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你问我啊?前段时日,闻人明恪不是叫我带兵吗,我跟我手下这帮小子聊天,发现他们竟然没吃过酱肘子。我寻思着跟着本少爷,亏了嘴哪还行?就去城里李记肉铺整了个大肘子回来。我回来的路上,就遇见七皇子了……他当时戴着顶兜帽,说代我父亲来送家信,我本没认出他来,看了家信欢喜,以为他是我父亲派来的人,一时忘了情,抱起他来转了几圈,这么着,把他的兜帽弄掉了……”
即使胸中隐隐泛酸,听到元子晋那平实中带有一丝委屈的描述,闻人约难免忍俊不禁。
“你还笑!吓死我了!”元子晋拍拍胸口,“我正带着他往里走,就看见闻人明恪上房揭瓦……这一晚上过得真是……”
他絮絮叨叨说到此处,忽然福至心灵,头皮一麻。
“……唉,什么叫‘也来了’?”
闻人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眼见这小子渐渐明白过来,面色涨红如猪肝,闻人约说:“我先和华容一起给七皇子收拾房子去,一会儿你送些伤药进去,请他就寝。”
今天目睹了太多冲击画面,饶是元子晋都有些招架不住:“为什么是我?”
“他不喜欢我。”闻人约说,“你是他来此的借口。他至少会对你客气一点的。”
元子晋不解其意,困惑地“哈?”了一声。
但闻人约的品行他是信得过的。
至少他从没骗过人。
于是他效仿二丫,在乐无涯门边找了个避风处一蹲,掏出家书,对着月色,欢欢喜喜地看他老子给他写的信。
虽然不是烽火三月,元子晋仍觉这家书抵得上万金之数。
……
外间几多喧哗,项知是全不在意。
将乐无涯安顿在床榻上,又用闻人约备下的热水将他的手脚擦回洁净本色,项知是才坐下,盯着乐无涯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牙齿作痒,把他冰冷的手指从被窝里拿出来,凑到嘴边,作势要咬上一口。
乐无涯今日爬高上低,累得昏昏沉沉,阖着眼睛,实在没有阻止他胡作非为的余裕了。
项知是吓唬他不成,又把他的手在掌心焐了片刻,才放了回去:“骗你的。说了不会让你再疼的。”
他站起来,将身子半倾着,欣赏着他的睡颜,嘴角不自觉噙上了一点笑意。
此时此刻,项知是的神情和他六哥温柔得一般无二,但出口的话是十分的不得人心:“瞧瞧,别人只会看到你风光的样子,哪知道你的倒霉样儿全都留给我了。”
乐无涯的嘴角隐隐上扬些许。
闹了那么一场,他发了汗,醪糟的威力减退,思绪渐归清明,只是四肢酸软难耐,实在是懒怠动弹。
“笑什么?你还美上了?”项知是哼道,“摔不碎你。”
乐无涯倚在床上,软洋洋的只是微笑。
不知为何,项知是看到他这样子,就忍不住想要动手揉搓他。
乐无涯在项知是眼里,就像是一副雕琢过度的薄胎玉器,既贵重,又易损。
与其把他捧在心上,不如将他摔碎了,一了百了,也省却了百年的操心。
项知是强忍着从心底里透出的破坏欲,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察觉有些不对劲。
他低头看去,勃然失色。
大概是因为乐无涯坠下房顶时那过强的冲击力,他常年挂在胸口的那粒小金花生无声无息地张开了一条缝隙。
细沙似的尘灰沿着花生裂开的接缝簌簌下落。
还有一些,竟然顺着乐无涯敞开的领口流了进去。
项知是心尖针刺似的一疼,慌忙伸手去拢。
然而越是乱动,那小金花生中的尘烬便流失得愈快。
那是他最后的念想了啊!
但项知是望着这一幕,竟慢慢放弃了挽救。
这个是老师。
那个也是老师。
如今,阴差阳错,两个老师糅合在了一起,不是很好吗?
项知是将遗撒在乐无涯身上的骨灰,用指尖点起一点,蹭到了乐无涯的侧颊上。
……如此一来,算是物归原主了吗?
项知是越想越是激动。
他强忍住亢奋的战栗,俯下身来,拥住了乐无涯的肩膀,同时将沾满灰烬的手掌隔衣贴在了乐无涯的心口位置,不顾自己满身淡淡的血腥气,贴着他温热的身躯,口吻中带着一点如坠梦中的痴迷,轻声唤他:“老师,乐无涯,乐老师……”
项知是将额头贴在他的后背上,羞赧地要求:“今天晚上只把你的心跳给我听,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六:你要的全拿走。
闻人:陪伴就很好。
小七:馋身子,想要,想抱抱。
第174章 剖白(四)
乐无涯这一觉是睡足了,直到日上三竿,方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他仰望着床帐,简单回顾了一番昨夜跌宕起伏的精彩历程。
旋即,他神色如常地起了身。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起来洗洗先吧。
他站起来,一个懒腰还未伸尽,便见到一封短信端端正正地摆在桌案上。
乐无涯取来一看,是闻人约的手书。
他言道,天色微明时,他便带着两位贵人出衙,微服查看桐州的民情民生去了。
乐无涯对着这张纸点了点头。
桐州官场的耳报神多,不比闭塞的南亭。
在南亭,他乐无涯说一不二,只要他这县太爷一呼,底下无有不应的。
而在桐州,他只是不成婚、不纳妾、不狎妓,便已有不中听的流言四下而起。
牧嘉志向来嘴紧,不必担忧。
可若有曾上过京、认得两位皇子的官员,见他们大白天在他后院里无所事事地游逛,乐无涯怕是马上就要被打成蛊惑皇子、靠宽衣解带往上爬的祸国佞臣了。
乐无涯正感慨着闻人约思虑比以前更加周详,偶一偏头,便被旁侧铜镜中自己的尊容吓了一小跳:
他一头卷毛乱得宛如狂风过境,各自卷向各自的方向,不知道是被谁下了毒手,狠狠揉搓了一顿。
乐无涯拿指尖梳理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之余,便一心认定,这必是某个序齿第七的小王八蛋的手笔了。
相较于这一头乱发,他身上倒是清爽干净,应该是被人仔细打理过。
……这像是闻人约的作为。
乐无涯猜想,大概是闻人约把捣乱的七皇子请走后,自己又亲自动手,将他擦洗了一遍。
但要打理好这一头头发,实在是项大工程,一不小心就会把他弄醒。
乐无涯想到闻人约拿着一把梳子、对着自己这狗啃似的脑袋无从下手的模样,不禁莞尔。
他一边偷乐,一边拿青盐蘸了牙刷,满头凌乱地蹲在遍地落英的院子里刷牙。
刷着刷着,乐无涯目光一转,余光落在了自己胸口位置。
他发现自己佩戴的玉棋子上,居然挂着个纸折的小方胜。
他好奇地拿起来对日端详片刻,动手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