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是放松了手上的辖制力道:“打坏了治下商家的桌椅,不知知府大人打算如何赔偿?”
乐无涯摇着扇子,笑道:“自是谁打坏的谁赔啊。”
项知是才不要顺他的心、如他的意。
他撤回了手,在乐无涯身侧一屁股坐下,同时用眼角余光打量起乐无涯来。
看样子,他昨夜是睡足了,再加上心情颇佳,眼唇俱带笑意,颇有点人面桃花的意思。
他胸前的小金花生已经半空,比往日减了些分量,但项知是并未因此而失落。
直到昨日,他才有了过去与现在合二为一的实感,就连说话都带了几分轻快自然:“不要脸!”
乐无涯笑道:“想个新鲜点的词。每每见我,都是这么一句老调重弹,你听不腻,我都腻了。”
项知是抱着胳膊一点头:“还想叫我变着花样骂你?果真是不要脸。我就不。”
“就不?”
“就不。”
乐无涯学着他的样子一点头:“果然是爱惨我了。”
项知是脸颊一红,想伸手去拧他,但手还没挨到他的袖子,两人便连人带椅、不约而同地各自往后挪了半尺,中间腾出了一块老大的空地。
把项知是拖走的是项知节。
他干净利落地将自己的圈椅插在二人之间,往他惹是生非的弟弟额头上抚摸了一把,权作警告兼安抚,随即自自然然地在二人之间落座。
把乐无涯拖走的闻人约则冲他微微一笑:“要个莼菜豆腐羹吗?清淡落胃的?”
四人在一张圆桌上坐定,冷热菜肴鱼贯着送了上来。
席间,乐无涯向项知是打听起海上航运的种种事宜,被项知是听出了些首尾。
他瞧着乐无涯,发出三连质问:“位置刚坐稳当,就又闲得肉疼,想去捋虎须?官商勾结是个什么罪名?烫手的火钱就那么好捞?”
“要说官商勾结,九州四海,干得最成功的就数你们奚家了。”乐无涯一面舀着豆腐羹吃,一面针锋相对道,“我又给人、又给官凭,只拿分红,没拿人半分好处。要我看,世上的官商要是都似我这么一般勾结,这天下就能玉宇澄清、海内升平啦。”
项知是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好,好。我倒要听听,到底是谁值得你这般勾结?我奚家放在你眼皮子底下,你不去投靠,谁值得你巴巴儿送钱去?”
知道内情的项知节在旁淡然道:“你不想听的。”
项知是握着筷子,嗤笑一声:“这是什么哑谜?”
下一刻,他的笑脸就彻底僵硬了,那枚小酒窝嵌在他颊边,随着他微微颤动的若隐若现。
很快,项知是带着虚假的笑意怒火中烧了:“好,又是她!”
乐无涯轻描淡写道:“她最合适。”
项知是一时无言以对。
他承认,的确是由戚红妆出面干这件事最为合适。
戚红妆如今虽说降了一级,到底顶着个宗室身份。
别的不说,她在外的名声是极好的。
当年,她从民间养花女一步登天,被纳入皇家宗室的族谱中,不少百姓都以这位“民间郡主”为荣,没少拿着她的事迹教导子孙。
即使后来她从郡主之位跌落下来,因着当年她斧劈仇人的英雄事迹,百姓们仍对她抱持着十分的敬重。
自从戚红妆开始做生意后,她更是靠着信义著于四方,将自己的小生意在桐庐这片方寸之地做得如火如荼。
与她合作,旁人就算想要拿“官商勾结”的罪名攻讦他,也得掂量掂量皇上对她的心意——她可是乐无涯的孀妇,与他的关系最为紧密,按理说当年清算乐无涯时,即使放过乐家,都不应该放过她的。
可皇上却刻意避过了她。
皇上得是多么的爱重这位义女,才只降了她一级啊。
再者说,乐无涯同她相熟。
和她携手做生意,总比重新打鼓另开张,再笼络一股新势力来得更方便。
可是,即使有一万条好处,项知是也是百般的不乐意!
……
当初,倒乐的风潮在前朝乍然兴起、闹得沸沸扬扬之时,项知是在心慌意乱中,按例入宫探访母亲。
他坐在座位上,谈笑之余,不免频频走神。
母亲讲了两句玩笑话,他全没能接上茬。
奚嫔见他打不起精神来,眼下隐有青晕,便心有不忍,想逗着自己的儿子多说说话:“你最喜欢的那个老师呀……”
项知是瞬间转过头来,眼中却露出疑惑之色:“谁?”
奚嫔忙改了口:“你最讨厌的那个老师呀,听说近来的形势不大好?”
项知是面露疑惑:“宫外的消息,怎么传到您这里来了?”
奚嫔不大聪明,但因为颇为自知,所以她从不在外人面前多说话,只敢在亲儿子面前大大方方地做个笨人。
她神秘道:“是不是从八月二十那几天开始的呀?”
项知是神色一凛。
弹劾参奏乐无涯的折子,确实是从八月底开始,宛如雨后春笋似的冒了出来。
见儿子不说话,奚嫔便继续唧唧哝哝地说起小话来:“庄贵妃娘娘在中秋宴后就病倒了,我们轮番去侍疾……”
项知是:“……你是想去侍疾吗?你明明是想去——”
“唉呀!”奚嫔恼道,“你别打岔,一会儿我又忘了要说什么了!”
项知是气鼓鼓地闭了嘴。
“八月二十那天,正好轮到我去。我回来时已是宫中下钱粮的时分了,我就想顺便去守仁殿那里看看你父皇,看看若他无事,我能不能表个功、蹭个恩宠。”
项知是把脸扭到一边去,佯作没听见。
他这娘亲,说什么话都是直通通的,好像那些个叫人害臊的话,在她这里全不算什么。
万幸,这点毛病一点不落,全传给小六了。
“可就在那时候,我看见薛介带着戚氏去了守仁殿。”奚嫔露出些遗憾之色,“我没办法,知道那天是不成了,便原路回去了。”
“不过那时候,我心里就有点怀疑:你说,这不年不节的,又是宫门将要落锁的时候,她挑在这种时候,跑去守仁殿见皇上作甚?”
项知是不说话了。
他偏向旁侧的脖颈发了硬,面色逐渐变为愤怒和麻木交织的铁青色。
是啊,真是好巧。
在那之后,乐无涯的境况一日坏似一日,渐至四面楚歌之境。
甚至父皇将他二人传唤过去,问他们对乐无涯的罪状是否知晓。
时至今日,项知是都记得父皇那温和又叫人恐惧万分的笑容:“说说看嘛,你们那么要好。”
项知是低着头,咬死了牙关,到底是没有说上一句话。
倒是他那好六哥,在出奇地沉默了一阵后,突兀道:“回父皇,他摘过昭明殿后的橘子。这算吗?”
天知道,项知是那一刻有多想把他六哥活活咬死。
老师待小结巴多么好,他如今能吐字顺畅,乐无涯居功甚伟。
他竟在这时候捅他一刀!
项铮顿时忍俊不禁,饶有兴趣地追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项知节想一想,答说:“父皇,说不大清楚,我写个折子吧。”
项知是为这件事恨了他这结巴六哥好几年,直到后来,他发现,旁人在茶馆里谈及乐无涯这个当朝奸臣时,总对那些祸国大罪避而不谈,却不约而同地将话题都放在了那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偷橘子算是个什么罪呢?”
“就是哇,这算什么大事儿吗?我还扯过邻居家的金桔树,去京郊那棵老柿子树上摘过柿子哩,怎么没见有人把我抓起来?”
“嗐,《大虞律》里提啦,破坏皇家林木,这确实算条死罪!”
“可摘个橘子妨什么事儿呢?总不至于把树采死了吧?”
“就是,这也忒像罗织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