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是用扇子挑起画舫的水晶帘,气极反笑:“没听懂?你们老爷嫌台上的小戏子花拳绣腿,要亲自给你们唱场大戏呢!”
鲁明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大人说到底是官,戏子说到底是下九流……
还没等他踌躇完毕,乐无涯先是爽朗一笑,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这有什么的?人得享高寿不易,才有‘七十古来稀’的说法,给老人家贺寿,是沾喜气的好事情,管什么官职大小,身份高低?”
乐无涯拉着项知节,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顺便冲鲁明一挤眼睛:“小子,要是你活到七十岁,我不仅给你大办堂会,还要扮个全妆,给你唱段《击鼓骂曹》呢!保准比你来要钱那天热闹百倍。”
鲁明挠着脑袋,怪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笑什么?给贵客带个路啊。”乐无涯作势要踹他,“后台在哪儿呢?”
请他妆扮,不过是个将项知节公然拐走、又不扫大家兴致的借口罢了。
二十来号人组成的戏班子挤在戏台后面的一间小楼里。
因为是到大官家中唱戏,他们个个恪守规矩,并不敢像往常那样野调无腔地吵骂。
眼下,戏已唱得差不多了,小戏子们正兴冲冲地准备领赏,没想到知府老爷亲自大驾光临,不仅大方地给了赏,还表示要自己上场演上一段。
小管事接了钱,急忙要安排人给乐无涯上妆,却被他婉拒了,只请了个梳头师傅来,说要将他的头发简单梳成武将样式,不必戴盔头,只用抹额束发即可。
梳头师傅见了这位小老爷的真容,一句请安的吉祥话还没说出口,先愣了片刻,才吐出来一个感慨万分的“哟”字。
他实在是颇想赞一句,老爷真是个十全人儿,然而他寻思半天,害怕自己这戏子的称赞不值钱,万一将马屁拍在了马腿上,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于是便装聋作哑地憋足一口气,快速给乐无涯梳出了一个潇洒简约的发式。
乐无涯没打算扮得太精致,自行浅浅地往脸上扑了一层粉,便算是扮上了。
他通过眼前铜镜一看,项知节不声不响地占据了一处马扎,自行坐下调息,堪称十分的省心。
他唤了项知节一声:“哎。这个症候是怎么来的?”
项知节微阖着眼睛,温和地摇摇头:“不知道。”
“真不知道,还是装的?”
项知节这回睁开了眼睛,恳切道:“真的不知道。”
乐无涯通过铜镜窥看他半晌,发现他如今是彻底看不透这小子的虚实了,索性收回了目光:“是畏水,还是畏船?”
项知节仍旧是摇头。
“下水游一游不就知道了?我来教你。”乐无涯自卖自夸,“我小时候可会游了,我哥说我是护城河知名水猴子,最喜欢跑到水下扯他的腿,像个水鬼。”
这绝妙的譬喻,一听便是乐家二哥的手笔。
项知节想笑,但由于头晕难止,一牵扯嘴角,脸色便又苍白了一点。
乐无涯便不再跟项知节说话了,任那梳头师傅快速将自己打扮完毕,顺便和检场的简单交代了一下,要一套薄甲,一条枪,再请他跟鼓乐班子交代一声,不要复杂的鼓点,灵活机变即可。
检场的一听这话,便晓得这位爷是个懂行的,便领命离去,很快将乐无涯要的东西取了来。
在他换衣时,闲杂人等自行退开。
此时,只剩下了乐无涯和项知节两人。
他将戏甲披在身上时,项知节的精神稍缓,便起身来替他搭把手。
项知节抿一抿嘴唇,状似不在意地轻声相询:“老师一直不说话,在想什么?”
他一面想将乐无涯的全盘注意力都吸引在他身上,一面又担心他认为自己孱弱无能,难堪大任。
哪怕在父皇面前,项知节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担忧。
两难,当真是两难。
乐无涯发现自己唇色不足,又拿起一张无人用过的胭脂纸,抿在唇间。
“想以后你登临大宝,不能坐船出去下江南,可真是省了一大笔开销了。”乐无涯叼着胭脂纸,又忙着整理肩甲,“又想你不能坐船去闽粤那边吃荔枝,怪可怜见的。哎呀,上京怎么就种不活荔枝树呢?”
项知节看他唇色殷红如荔,自顾自地叨叨咕咕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神色愈发恬静温柔。
乐无涯将胭脂纸随手一抛,又用指尖将胭脂在唇上抹匀,转身又去取枪。
他一握上枪身,整个人的气质便微微地发生了改变。
乐无涯对项知节一摆手:“走啦!你在这里好生歇着!”
项知节应了一声,在乐无涯大步离开后,无声无息地拾起了飘到桌沿的胭脂纸。
他将那张纸举起来,对光看了半晌,将那胭脂纸与额心微微一贴。
两眉之间,是为印堂,是十二宫中的命宫,乃天命之所系,吉凶之所居。
额间一温,是乐无涯唇畔残留下来的温度。
项知节虔诚又庄重地礼敬一番后,又动手将这片残纸收入囊中。
这样变态登徒子的行径,他干得自然流畅,真像个谦谦君子。
……
项知是被乐无涯对项知节的偏爱气了个半死。
自打乐无涯离席去后,便嘀嘀咕咕了说了他许久的坏话。
然而乐无涯真的登上台去时,第一个沉静下来的也是他。
乐无涯并没咿咿呀呀地开腔唱上一段,而是直接操枪开练。
寒光一轮,枪便如银龙白蛇,骤然向前猛咬而去,却在即将脱手的方寸之际,一点即止。
随即,便是摩天劈地、横扫四合!
劈、刺、点、划,招招凶悍,却又被行云流水的动作一一衔接,柔韧的白蜡枪棍几乎要支撑不住这样的动作,摇晃颤抖得很是厉害。
乐无涯使了个戏剧的动作,将枪身一捋,横枪于身前,做了个漂亮的亮相。
底下的军汉们齐齐一愣,旋即大哗,喝彩声浪直冲云霄!
乐无涯的枪法刚柔并济,时而烈烈如火,时而流转如水,枪枪无虚。
刚才,项知是虽说是故意出言抬高他,却意外地歪打正着了。
戏台上先前表演的那些,被乐无涯这一套枪法,衬成了彻彻底底的花拳绣腿。
识货的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枪法是如假包换的杀人技。
看他在台上习练枪法,仿佛能见到甲叶铿锵、盾牌如墙、狼烟滚滚的古战场。
红缨,红抹额,发间的一串红檀珠。
他是一团火,于其间纵情燃烧,叫人几乎挪不开眼睛来,只能敬畏地远望于他。
项知是的目光死死追随着他,不曾挪开分毫。
褪去前世的伤病……他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闻人约正忙着给他剥松子,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眉眼间带着平和的笑意。
项知是余光瞥见他的举动,不赞成地一皱眉:“你不看吗?”
“他平时就是这样子的。”闻人约抬眼看向戏台,又低下头去,补充道,“这套枪法,他教过我,我操练得还不如他精熟。”
项知是喉头一哽,像是被掐着脖子硬灌了一口陈醋,黑着脸别过头去,脚趾头隐隐作痒,颇想在桌子底下踹上闻人约一脚。
另一边,元子晋却是目瞪口呆了。
他拽着一旁的仲飘萍,失声道:“乐家枪!”
仲飘萍被他拉得险些从折凳上翻下来:“什么?”
“乐家的不传之秘啊。”元子晋啪啪地拍打着仲飘萍的大腿,以示自己的一腔急切之情,“就是那个乐家!”
元子晋年纪还小时,乐家的乐千嶂和他家老头子还有些交际。
有次,乐千嶂到元府赴宴,喝得醉了,兴致大起,说要和元唯严切磋比试一番。
元唯严一边应承,一边忙不迭地遣人把两个儿子都抓过来,叫他们来长长见识。
用元唯严的话讲,小兔崽子们生逢其时,这辈子怕是没有上战场开眼界的机会了,好容易有乐家枪这样的细糠,不赶紧来吃两口,还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