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正为这小子非比寻常的表现而差异,余光一动,忽觉头皮一紧。
那被皇帝评价为“薄情”的人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们二人一坐一趴的怪异模样。
昨日休养足了一夜,项知节又恢复了鲜润的面色。
他极尽温和地看了乐无涯一眼,随即扬声道:“七弟,马车套好了,要走了。”
项知是感觉正好,懒得理会他这讨厌的闷葫芦六哥,瓮声瓮气道:“你走开。”
项知节不仅没有走开,还撩开步子,一步步向乐无涯走来。
乐无涯莫名其妙地心虚了一瞬,可见他越走越近,反倒心定下来,单臂一抬,压在了椅背上,大大方方地看向他,但看他如何动作。
项知是也注意到了他的靠近,不禁露出了梦境被人打扰的不满表情,狠瞪着他。
然而,项知节一路长驱直入,毫无犹豫地走到乐无涯的身前,俯下身来,越过项知是的肩膀,堂而皇之地在他的腮边轻轻吻了一下。
项知是避无可避,近在咫尺地见识了这惊世骇俗的一幕,立时受了巨大刺激,站起身来,脸色青白地指着项知节:“你……你……”
项知节直起身来,态度如常:“七弟,真要走了。”
说罢,项知节又转向了乐无涯:“实在是喜欢看闻人知府舞枪,但这回没能看全,真是遗憾。”
乐无涯单手支颐,恰好撑到了被他亲吻过的地方。
带有一点水分的麻痒感扩散开来,让乐无涯品出了一点别样的趣味。
他不动声色地反问:“什么意思?”
项知节:“是‘下次有约’的意思。”
“‘下次’是什么时候?”
“‘下次’就是‘下次’。”项知节耐心地同他打文字官司,“是老师高兴的时候,最好是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
项知节将这话讲得旁若无人,连项知是都忍不住红头涨脸地替他害臊。
讲完后,他礼貌地道了一声“再会”,便挟着浑身僵硬、目瞪口呆的项知是一路向外走去。
走出房间,他便察觉到了项知是的不便:“脚怎么了?”
项知是万没想到,他当着自己的面干出那等不要脸皮的下流事情,居然还有心思关怀他,登时怒火中烧,醋海翻波,从他怀里硬生生挣扎出来:“项知节!”
项知节站在中庭,不避不让,径直问他:“你喜欢他吗?”
项知是心神一悸,张口想要否认。
然而项知节没有给他更多时间。
“你看清楚,想明白。”
“你喜欢的是他……”他伸手拈起项知是怀里的小金花生,“……还是他?”
项知是一巴掌打上了他的手背,又向后倒退一步,没来由地心慌起来:“有区别吗?”
项知节目色一如既往地沉静:“你自己想。”
言罢,他分花拂柳、身姿笔挺地走了出去。
项知是立在庭中,酸苦气息从喉咙里一点点涌了上来。
他拿出手帕,痛惜地捧出被玷污了的小花生,同时扬声唤道:“孔阳平!”
孔阳平颇有几分神出鬼没的意思,很快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在。”
他低头,无比专注地擦拭他那小花生:“东西收拾齐备了吗?”
孔阳平有问有答:“齐备了。”
项知是珍惜地把小花生掖进自己的衣服里:“把闻人知府坐的那把破椅子带回京去。”
他亲身试验过,椅子腿儿太坚硬,一个不小心踹上去,就够人疼上大半天的,实在不是一样好家具。
孔阳平:“……啊?”
项知是凉凉地扫了他一眼。
孔阳平立时应道:“是!”
项知是的脚趾疼痛稍减,正要往出走,便听到门口处隐约传来了悠扬笛声。
他咬牙切齿地微微瘸着向外赶去。
吹吹吹,又吹。
老师不过是教他学了个笛子,看把他嘚瑟成什么样子!
第180章 故旧
趁二人在桐州逗留的几日光景,乐无涯给戚红妆递了个信儿,叫她按兄弟俩的体型加紧裁做出两身衣裳来。
在二人离去时,连带着这两件衣服,乐无涯又奉上四色十六匹染得最好的布匹,请二人敬献给皇上,号称是戚红妆亲手所制,以尽她一腔孝心。
项知是对此嗤之以鼻:“亲手?是她亲手下的料,还是她亲手纺的布啊?”
乐无涯坦荡道:“怎样都是一番心意。”
至于亲手不亲手的问题,亲手递给我也是亲手,你少管。
如此一来,上上下下的路子就都算是走通了。
乐无涯能在皇上那里颇得青眼,就是因为他极其擅长替皇上思考。
老皇上当年不杀戚红妆,而是转手将她发配到以贞洁烈女金氏闻名天下的桐庐县,便是不愿打了自己的脸,盼着这位“孝淑郡主”淑上一回,懂事地自杀守节。
但大抵是由于近墨者黑的道理,戚红妆脸皮奇厚无比,死活不死。
同时,她嘴巴奇严,对当年之事一字不提,没有任何替乐无涯喊冤叫屈的打算。
可她又聪明得很,并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家专心守寡,而是招揽笼络了一批绣娘染匠,联络上本地官吏及其夫人,倚仗着自己新鲜热乎的县主身份,办花会茶会,和夫人们交游,又将新制的布料赠给她们,叫她们做了自己的活招牌,把自己的生意拓开了一条门路。
如此以来,她就成了个抛头露面的人物,更加不好杀了。
面对这么一个精明又乖觉的人,皇帝实在不好再发一道旨意,叫她别活着了赶紧去死。
况且,乐无涯已死,此案早定,他那极讲忠孝节义的妻子都不肯为他去死,足见此人有多么不得人心,留着正好可以用来臭一臭乐无涯的名声。
眼不见心不烦,任她活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也挺好。
时移世易,皇上收拾她的心也淡了。
在皇上那里,她正是个“死了不要紧,活着也行”的角色。
在这时,乐无涯横空出世,被皇上提拔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桐州。
乐无涯刚到桐州,便挖去了卫逸仙这么一个暗藏着的大痈疮,算是初战告捷。
接下来,他还要设法完成皇上交托他的、剿除本地倭寇,恢复桐州繁荣的任务。
倭寇成分复杂,清剿不易,乐无涯需得采取怀柔策略,与当地的商人合作,一点点摸清桐州这潭浑水的底儿。
这样一来,曾是皇上义女、与宗室沾亲带故、如今又从事商业的戚红妆,便是最好的人选了。
他替戚红妆敬献上布匹,只要皇上肯收下,便算是过过明路了。
将来,倘若有人参他一本“官商勾结”,他哪怕辩到殿前也不怕。
——皇帝都收下了戚县主的孝敬,你算老几。
项知节摁了摁他七弟的脑袋,温文道:“闻人知府,心意一定带到。”
乐无涯端详着他们,粲然一笑。
这二人都是肩宽腰细的衣架子,湖色的长袍往身上一穿,黑色蹀躞往腰间一围,正是两个挺拔高挑、风姿卓然的大好青年。
他一时欢喜,笑道:“这样好的衣服,她的确做不出——她扣子都能缝歪来。”
他的口吻类似撒娇,像是个在外头炫耀姐姐的小弟弟。
闻言,就连旁边一起送别的闻人约也忍不住瞄了他一眼。
项知节和项知是受到的冲击则更加巨大——他们不仅亲身参加过老师的婚礼,还亲眼见过老师的歪扣子。
项知是直接甩了脸子,一扭身钻进了车里。
项知节则笑得脸酸:“秋日风凉,您回吧。”
乐无涯不知自己的一句感叹竟有如此威力,竟一举气跑了两个皇子。
眼见二人车马渐行渐远,乐无涯扭过身去,见闻人约也是一脸的哭笑不得,深感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