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及细想,木然道:“下官……听大人的。”
乐无涯眼看自己是再也骗不出那黑鸽子来,遗憾一叹。
所幸他骗人颇有成就,也不算是白跑一趟。
他恋恋不舍地放下鸽粮,拍手掸下手心里的麸皮,顺嘴问道:“对了,现如今一亩地多少钱?”
宗曜还在反刍乐无涯的话,怎么想怎么有道理,强打精神应道:“今岁丰年,一亩好田怎么也要十两……十两到十五两之间。劣田也要六七两。”
乐无涯一点头:“噢。”
宗曜的思路慢慢转动起来:“大人,你说你要做的大事……是什么?”
乐无涯一言以蔽之:“挣钱啊。”
宗曜瞥他一眼,心说,所以你跑去和戚县主吃锅子?
他垂下眼睛,努力不对他和一个孀妇私下会面的事多加议论:“大人上次回来,说是明年商税将降,想来会有不少人从商。大人是想从商户身上赚这一笔钱?”
乐无涯一笑:“谁有钱,我挣谁的钱!”
第191章 下网(一)
明月楼上,觥筹交错。
一个穿绸簪花的年轻人坐在桌前,脸上骨多肉少,乍一看去,堪称远近高低各不同,甚是嶙峋。
“听说前阵子府台大人请那个寡妇吃饭,就是在这间屋。”他四下张望,神情挺安详,“府台大人年纪轻轻,官运亨通,咱们也蹭蹭他这青云直上的好运道。”
与他同桌的是个和他年岁相仿的人,与他的样貌恰是截然相反,面庞浑似满月,硬是找不出一丝沟壑起伏:“有运道自是要紧,可也得有府台大人那股子小聪明啊,竟然能把减商税的事儿办下来。”
“这年头,行商的日子实在不好过。”簪花瘦子掰着手指头算,“先是住税,又是过税,这两大宗税底下还有十几个小项,出门做生意,这儿划一抿子,那儿划一抿子,着实是一笔大开销,这商人路过桐州,都能少交一些。可谁不知道,这桐州倭寇闹得凶?外头的行商都不乐意往咱们这里来,怕一趟货运过来,全在咱们这儿打了水漂。这下好了,肉全留给咱们吃了。——那些个贱民怕倭寇,咱们怕什么,是吧?”
齐公子和他正是心意相通的一对损友,顺畅地接过了他的话来:“咱们爹在上面捞大头,咱们呢,跟着喝点汤,多好哇。咱们府台大人,真是个晓得惠民利民的好官啊!”
两个人笑了一阵后,他们等候的正主到来了。
帘子是被一把好折扇挑开的。
一个人一低头,走了进来。
来人通身的贵族公子气度,高挑身,四方步,眉眼周正干净,一身绸缎长袍配马甲,着实俏得很。
待包房二人从头至尾看清他的装束气度,闭嘴之余,难免在心中哂笑:
大冷天的,拿个折扇,算是什么章法?
来人施施然落座:“是冯公子和齐公子?”
一瘦一胖两位公子坐了下去,矜持地点了点头:“李公子,是吧?”
“是。既已到此,话不多说,先谈生意吧。”李公子说,“地我叫人看过了,不好不坏。齐公子是实在人,我无甚异议,等牙行和县吏来了,便可签契。可冯公子家的田去年收成不过是一石有余,收一亩八两银,未免太贵了吧?”
胖瘦公子还想同他谈得深些,攀攀交情,见他如此单刀直入,明显没打算同他们长久联络的打算,便也跟着改换了路数。
齐姓的胖公子得了个“实在人”的称号,笑而不语,端看簪花的冯公子如何应对。
冯公子掏出鼻烟壶,闭目深吸一口,自自然然地问:“去年本就种得疏松,年尾收了一石八斗的粮,已算是肥田了,八两一亩,便宜得很。”
“不对吧。”李公子端起茶杯,“据我所知,你去年每亩只收了一石三斗。……你们家的税就是这么报的啊。”
冯公子差点被自己的鼻烟呛死。
他见了鬼似的盯住来人,似乎是要从那张英俊面孔上盯出他的来历。
李公子抬起眼来,那双形状偏狭窄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灵动的光:“是冯公子同我玩笑呢,还是有意向衙门虚报了收成?”
齐公子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圆脸上便多了两个酒窝,面部轮廓终于有了点高低起伏:“嘿哟,李公子有些来头啊,失敬失敬。”
李公子端起酒杯,和齐公子举起的酒杯轻碰了一下:“不敢当。”
“休要客气了。李公子年纪不大,背景却不小……”齐公子抬了他一手,静静地瞧他的反应如何,“年少有为啊。”
然而此人毫无骄矜之色,并没有被夸奖冲昏头脑、自卖自夸起来:“哪里是我有为?背靠大树,才好乘凉嘛。”
齐、冯二人交换了视线:
算了。
瞧这样,这人口风紧得很。
他的来头不算要紧,手上有钱最重要。
冯公子将话题拉回了正途:“你说要多少?”
李公子伸出一个巴掌:“五两。”
冯公子勃然变色,站起身来:“既是如此,那便不用谈了!”
李公子并没有挽留之意,而是拿起了筷子,夹起一片卤猪耳,慢慢地吃了。
眼见冯公子拂袖而去,齐公子倒是坐不住了,滚球似的追出去,在楼梯口一把抓住了冯公子的衣袖:“哎,老冯,不是说好一起做生意吗?你手头上就你妈给你置下的二十亩地,不卖了出去,你本钱打哪儿来?我手头上的私房不多,没你,我可干不起来啊。”
冯公子止了脚步,忿忿道:“可我也不能卖得太便宜了!”
“哎,老冯,这可是你的不是了。”齐公子将他拉到二楼角落,蛐蛐咕咕地和他分析起利害来,“咱们寻了几个买家,这是唯一一个能掏出现钱来的!年前,大家手头都紧,可要是不趁年前把机屋和机器置办下来,等年后贴了明榜,商税降下来,大家反应过来,一窝蜂地去做生意,那可真是先机尽失了!”
冯公子显然是被这一番话劝得活了心,犹犹豫豫道:“可这小子……听起来是和衙门有些交情的,不然怎么知道咱们跟衙门报的税数?商税一降,就是三年,他若是真是消息如此灵通,有现钱不拿去做生意,跑来买什么地?”
齐公子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片刻之后,他想通了,一拍手道:“人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有想趁着降税,入行赚一笔钱的,就有那守旧自封的,想趁着这时节,贪便宜多买点地,很正常嘛。”
“……滚你的,会不会比啊?你才是狗!”
两个富家公子正拿胳膊肘撞对方胸口,就见一个牙行的人并着一个面善的衙吏,一道上了明月楼。
牙行的人见到这二人,立即笑靥如花道:“哟,二位公子,怎不在屋里呢?里头太憋闷,出来透透气呀?”
牙行的人为着做成这单生意,愣是把好听话不要钱似的甩出来,一个人演绎出了众星捧月的效果,硬是把两个人哄回了包间。
衙吏袖着手,沉默地跟着他们进了房间。
齐公子的话,显然是打消了冯公子的疑虑。
但他还想努力努力:“还有八家佃户还欠我们家租子呢,巴望着明年还,这笔钱李公子你得替我补上,六两银子一亩田,一口价!”
李公子却很坚持:“五两银子,二十亩田,统共一百两银。八家佃户的租子和给这两位的辛苦费,我全包下来。您只要应下,我这里有荣丰的正经银票,您二位一去,就能开出现钱来。”
冯公子端起酒杯,借着酒杯遮挡,喃喃地骂了句脏话。
冯公子这根硬骨头被啃下来后,齐公子手里的十五亩私产,也以每亩五两交易成功。
衙门、牙行、交易方三方摁下手印,便算是过了明路,交易成功。
这一胖一瘦的二人拿着银票,结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