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期,乐无涯也懒得再听,只专心致志地研究何青松等衙役带回来的土。
里面掺着不少细而轻的煤灰,都是被风吹过来的,薄薄的一层,与从尚仵作家搜出的银子纸包上沾染的黑灰是同一种。
乐无涯依次比对了十几个纸包,发现其中有三四包土掺着煤渣,土质也与其他的不同,要么水汽足些,要么干燥疏松些。
在他们呈上纸包时,乐无涯已一一记清了他们的脸。
等自己走的时候,得知会一声闻人约,这些人用不得了,不是早习惯了敷衍差事,就是脑子有病。
都到了这一步,还瞧不出小福煤矿要完蛋,已是蠢出生天的废物,还是早点扫地出门去比较好。
乐无涯将土样封好,又瞄了一眼下方。
须知,演戏也是颇费体力的。
事到如今,葛二子、刘得本二人早已是黔驴技穷,演无可演,唾沫已干,喉咙已哑,想哭也挤不出更多眼泪来了。
“说完了?”乐无涯道,“说完了押下去。吵死本县了。”
把两个已经说不出话的流氓押下去,乐无涯提振精神,猛一拍惊堂木:“提尚俊才!”
尚仵作被抬上来时,神志已复,因知大势已去,神情难免麻木。
乐无涯:“尚俊才,滥行职权,贪赃卖放,因三十两银捏造案卷,称常小虎乃意外溺水。即刻押入牢中,待将往年尚俊才经手之刑狱案卷细加查验,验看有无类似恶行,再加惩处。抄没受贿所得财产,其余留老母妻子生活。”
乐无涯停一停,补充道:“你为衙门办事多年,我会叫大夫养好你的腿。等你再出监牢那日,不管是流放、充军还是受死,都站着吧,别叫人抬着了。”
在听到乐无涯肯给他的老母妻小留条生路时,尚俊才涣散的目光终于集聚了起来。
静静听完自己的判决,他没再聒噪,对着乐无涯深深地叩拜了下去。
他被带下去后,轮到了苏婶子。
“苏氏,本官现已查明,你儿常小虎……”
乐无涯斟酌了一下言辞,没点出常小虎是被活活打死这一事实。
“……实为小福煤矿所害。仵作尚俊才,虚造案卷,致你误判撤案。本官使人挖掘常小虎坟墓,已查明他的真实死因。《大虞律》刑狱一卷第二十五条有言,一案不再审。但本官必会还你和常小虎一个公道。尚仵作贪赃所得三十两银,权做你之后生活资用。本县伤你儿子坟墓,偿你五两银子,外加一场隆重的水陆法事。苏氏,你可认同?”
闻言,一直低眉顺眼的闻人约眉头微微一动,强忍住没有抬头。
苏婶子的眼泪簌簌落下来,在身侧李氏、莫氏的搀扶下软颤颤地跪了下去,发出的声音极轻,却带着催人泪下的切骨感激: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我来世为您当牛做马……”
“还是做人吧。”乐无涯用玩笑口吻道,“我要是常小虎,还想要你做母亲呢。”
这句安抚,却比先前的判决更让苏婶子动容。
她扬起面庞,怔怔问道:“太爷,您说真的么?”
乐无涯整肃了面容,像是想到了什么遥远的人和事。
半晌后,他郑重道:“真的。”
铁匠、木匠两家人并苏婶子一起谢过乐无涯,拭泪告退。
乐无涯:“将葛二子、刘得本收押狱中,待证据与证言一一对应齐备,再行审判。”他已经懒得再和那两个流氓活宝饶舌了。
忙活完一圈儿,重头戏来了。
分开关押的几名小福煤矿管事人,被依次带了上来,站作一排。
此时,他们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他们瞧来,太爷虽说重提了常小虎的案子,也发落了尚仵作,但待他们的态度也是和善,根本没有问什么严重的事情。
就算真的查出来常小虎是试图逃跑、又被打死的,那又如何?
他们养了那么多人,随便抓个不认字儿的倒霉鬼,拿住他的家人,把人药哑了推出来顶包就是。
再怎么发落,常小虎一条贱命,也不至于波及到他们的富贵人生。
见他们站得松松垮垮,其中一个还面带倦色,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乐无涯笑了。
他的口气依然和善无比:“叨扰各位,陪本官审案到这么晚。天色已晚,我这里有雅间几处,请各位小住几日吧。”
乐无涯一使眼色,几名衙役手持重枷,鱼贯而入,把这些养尊处优的煤矿管事全部枷了起来。
这些人一直被乐无涯待之以礼,刚才也被看管得好好的,对被拐卖的矿工、对前来报案的李阿四,甚至对刘得本的证词,统统一无所知,可谓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他们压根儿不知道他们的老巢已经被乐无涯抄了底。
直到镣铐加身,他们才想起来挣扎。
管事且怒且惊:“太爷,这是何意?!”
乐无涯:“上雅间自己琢磨去。”
反应过来后、反抗得最激烈的,反而是陈福儿。
他身形异常灵活,猛地甩脱辖制,对乐无涯怒目而视:“太爷,我等不服!”
乐无涯:“你有何不服?”
陈福儿一扫先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模样:“您问也不问,便把我们拘起来,是何道理?就算您听了什么人的一面之词,也该听我等申辩才是!”
“该问的已经问完了,该有的证据也会有。你们的口供我用不着,君子不听禽兽之吠。”乐无涯漠然道,“等死吧你们。”
乐无涯笔走龙蛇,转眼间签下一张令来:“令,即刻查抄小福煤矿,矿内一干人等全部收押。”
他不能确定矿工之中有没有混入这些管事的眼睛、爪牙,索性全抓起来,也算是半保护、半监管起来。
“待矿工一一辨明身份,登记姓名籍贯,发回原籍审阅无误后,遣返原籍,或留下生活,悉听尊便。”
瞠目结舌、如临末日的管事们被押去他们的“雅间”后,堂上唯留一人。
乐无涯:“明相照。”
闻人约仍是守诺地沉默着,一拜到地。
因为激动,他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发着抖。
乐无涯话音轻快:
“秀才明相照,被控谋反及私藏反书。现有原证人刘得本,自承受人指使,构陷明相照。谋反言辞全无旁证,反书亦为刘得本潜入其家中,故意藏匿……”
“明相照,此事尚未完结,但你尽可放心了。接回你的老娘,回家去吧。”
说完这句不大体面的结束语,乐无涯拍下了惊堂木:“退堂!”
“好!!!”
从小福煤矿的烂事被翻腾出来,底下的老百姓就给惊得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一番行云流水的审讯,他们听得如痴如醉,宛如在听一场跌宕起伏的精彩评书。
惊堂木落下,好戏散场。
老百姓们说不出什么赞美的华彩辞章。
他们只能叫:“好!!!”
闻人约被卸下重重镣铐,被衙役引着走出公堂,去接明相照牢狱中的母亲。
到了门口,他回过头来,极用心地望了乐无涯一眼。
百姓们三三两两、恋恋不舍地散开、归家,并开始计划,明天要如何对错过这场大热闹的街坊讲述,才能展现这次夜审的精彩绝伦。
待围观人群散开一些,乐无涯才发现,不知何时,外头开始下雪了。
还是一场泼天大雪,不多时,已是雪满古道。
如他死的那天一样,新鲜干净的雪霰味道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他死前,在来探望他的人身上好像也闻到了这样的雪气。
见乐无涯呆在公堂上不动,孙县丞咽下一口发苦的唾液:“太爷,您看……”
乐无涯打断了他:“拿盏灯来。”
孙县丞一愣,继而明白过来,窃喜不已,殷勤备至地亲手端了一盏灯。
乐无涯揭开灯盖,从怀里掏出一卷供状,亲手焚烧了那份由他一手炮制的、明相照指证罗教谕“私藏反书”的案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