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乐无涯开口就是大逆不道之言:“儒法释道墨,无论哪一家,讲的都是大道之术,兼而习之,贪多贪足,确实不妥。然而九州之大,难以计数,皇权不下县、乡,大道虽妙,终是难及。”
幸亏孙县丞不在此处,若是他听了乐无涯关于“皇权不下县乡”的狂论,恐怕要当即吓厥过去。
七皇子一点头:“嗯,确是逆言。天子富有四海,你安敢这样说?”
乐无涯不闪不避,径直道:“回钦差大人,容下官举一例。”
“不瞒两位大人,今夜之事,下官筹谋许久,便是想要一举掀翻这南亭县盘踞已久的豪绅势力,必须严格保密,务求一击即中。可下官初到此地,人微言轻、根基浅薄,谁也无法依靠,想要弹压这地头蛇,下官别无他法,只能亲往,拼却一条性命,还诸人一个公道。若无钦差大人到场、姜大人襄助,小福煤矿断不肯这样爽快地交出矿工。”
姜鹤在旁微微的一点头。
今夜小福煤矿之险,他是亲眼见证的。
他相信,以煤矿里那些打手的悍厉,闻人县令就算亲自前往,也难免要吃亏。
七皇子无言。
这一例,他确实没法辩驳。
乐无涯说:“下官是贡监生出身,不善读书,只能从大道中博采众家之长,终得二字……”
“‘为民’,便是下官所求之道。”
“下官能力不足,不求大道,只求无愧于心。”
末了,他不忘替自己找补一句:“高居庙堂而忧其远,想必圣上与下官也是一心。”
七皇子:“……”
他张了张嘴,觉得这被人堵得说不出话的经历,似曾相识。
审案时,伶牙俐齿、花招迭出。
对答时,却有条有理、规矩守成,还不忘拖出父皇来给他背书。
显然,这是一只十分狡猾的狐狸。
眼见二人起了针锋对立之势,旁边无一人敢说话。
一时间,天寒雪静,鸦雀无声。
六皇子雍容温和地开了口,打破了这僵持的阒寂:“闻人县令。”
乐无涯:“下官在。”
六皇子:“你的袜子有些薄,若是进了雪,不好。”
乐无涯:“……”
这话他又怎么答。
乐无涯:“……谢钦差大人体恤。”
七皇子也恢复了往日的俏皮模样:“我六哥的意思是,你起来吧。”
远方传来打更的声响。
“天色已晚,你审案这样久,早些休息。我们到此的消息莫要旁传,明日一早,我们会再来……”
七皇子的目光重新对准乐无涯,最后两个字被他咽下,没有说出。
……见你。
他向来很会收敛情感。
若吐出那两个字,便是过界了。
乐无涯的确是累了,并不挽留:“下官陪钦差大人去驿馆。”
六皇子:“雪色正好,我们走回去,不必相送,早些休息。”
乐无涯垂下头:“下官恭送钦差大人。”
说是恭送,等七皇子走出百步开外,一回头,就发现本该恭立门前的乐无涯一扭头,呵着手蹦了回去。
七皇子笑出了声来:“真真是胆大包天。”
六皇子:“他还小。”
七皇子:“倘若消息不差的话,他比我们都还大两岁吧。”
六皇子不答,只是袖手望天。
七皇子:“六哥,你不讨厌雪了?”
六皇子伸出手去,两三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都是漂亮的六边形。
六皇子说:“我从来不讨厌雪。”
待二人走远,乐无涯便撒了欢。
衙门口还有两个值夜的衙役旁听了全程,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乐无涯路过他们二人身侧,什么也没说,就在他们的肩膀上各自轻拍了一掌,拍出了他们一个哆嗦。
狐假虎威后,他就背着手朝内堂而去,头摇尾巴晃的,颇有些雀跃。
离开前,他还有许多准备要做呢。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更箭灭于铜壶时,乐无涯搁下笔来。
他刚伸了个懒腰,就有茶房小心翼翼地敲窗通报:“太爷,有人找。”
乐无涯心有所感,一挑门帘。
漫天大雪中,他看到了立在院落另一边的闻人约。
他来得很急,手中无伞,眉上发间都是一色雪白,眼里却有火、有光。
乐无涯冲他漂亮地一眨眼,示意他进屋来。
今夜之事,茶房已有耳闻,不敢置喙分毫,只当自己瞎了聋了,顺着墙根悄悄溜走。
闻人约挟着一身霜雪跨入明堂。
来这里的路上,他只觉胸膛里满满的,有万语千言要讲,到他面前,却一字说不出来,只是想要笑。
乐无涯:“明家妈妈安顿好了?”
“是。”闻人约点头,“她不敢相信,到家后哭了一场,吃了些药,才哄着睡下。确认她安好,我便来找顾兄了。”
乐无涯:“那便最好了。”
闻人约:“顾兄是如何做到的?”
“甭问,都给你写下来啦。”乐无涯扬一扬手里厚厚一沓的书信,有点小嘚瑟,“夜长梦多,你换回来后,自己琢磨去吧。”
闻人约不解其意:“……换回来?”
举着信的乐无涯:“……”
他愣了半晌:“不然呢?事情已经替你办完了啊。”
两个茫然的人两两对望片刻后,才确定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你要走?”
“你不回来?”
闻人约眨眨眼睛。
在确定明秀才无罪后,他便已经构想好了一切:他们就这样将错就错,各在其位,才最稳妥。
来前的他心怀万千歉疚,觉得自己这个小官出身卑微,前途艰难,着实是委屈顾兄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顾兄”根本没打算多做停留。
闻人约轻声道:“顾兄,我知道我出身不佳,你才干超群,要你用我这样的身份,是委屈你了。”
乐无涯:“不。”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清白出身、干净官声、一张白纸。
那都是上辈子乐无涯求之不得的东西。
也正因如此,他不应去拿。
闻人约听他不嫌弃自己,也有点迷糊了:“那这……就不换了吧?”
乐无涯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干脆耍赖了:“不成,你给我换回来。”
闻人约受此一拉,被迫低下头来。
看到自己的脸露出这样鲜活而陌生的表情,他小心地润了一下唇:“为何呢?”
乐无涯:“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你留着我没有用处。”
闻人约:“……”
他觉得他这位顾兄的话说得古怪,仿佛是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一样趁手工具似的。
“我非是因为你有用才要你留下。”闻人约问,“顾兄,我若回去,明秀才该怎么办?”
乐无涯理直气壮:“那明秀才本来就要死了!”
闻人约:……也是。
就算他们不曾换身,明相照也活不过他们去找他的那个夜晚。
闻人约轻叹一声:“可他还有老母要赡养,不能一死了之。”
“等我们换回来,你还怕没有照应他母亲的机会?”乐无涯觉得自己颇有道理,“我答应过明秀才,死后闻人约会照看他的母亲,又没说是哪个闻人约!”
闻人约:“……”从那时起,他就没有想留下来吗?
乐无涯懒得同他再说嘴,起身便走。
闻人约:“……顾兄做什么去?”
乐无涯心平气和:“我寻死去,记得来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