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我哭什么……”
邓氏的父亲是个六品小官,前不久刚因为办事不力被太子斥责。
她实在担心,又不敢说自己想家,便胡乱扯了个谎,说是今夜有灯会,她想去看热闹,但又出不去,因此哭泣。
庄兰台撇了撇嘴:“这就要哭!没出息!”
邓氏没太想明白自己一个小女子要什么出息,就接到了一张染着兰花香气的帕子。
庄兰台抬脚就走,邓氏攥着手绢,愣愣地抹了眼泪,自去伺候太子笔墨,打算一会儿洗干净了,再偷偷将手帕还给庄侧妃。
可没过小半晌,庄兰台就杀进了书房:“我要出府!”
“又闹什么?”年轻的太子面对庄兰台时,总是格外的和颜悦色,即便是斥责,话语里也带着显而易见的纵容,“你前日闹着要打马球,我不是让你去了?你还想上哪儿野去?”
庄兰台横得很:“晚上有重阳灯会,我要去看。”
项铮断然拒绝:“不行。晚上我和太子妃去宫中赴家宴,你在家好生待着,哪里都不许去。”
“那我就翻墙出去。”庄兰台丝毫不惧他,“阿琬陪着你就够无聊的了,我给她买珠花,叫她高兴高兴。你别不识好人心!”
项铮逗她:“那有没有我的份儿啊?”
庄兰台爽快道:“你要什么?抄个单子给我。”
“我还没答应你呢。”
“你这人怎么别别扭扭的?”庄兰台一皱眉,“不答应,你问什么有没有你的份儿?”
旁听了全程的邓氏:“……”
她磨墨的手都在颤抖。
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对太子说半句这样的话啊。
彼时,她以为庄兰台是恃宠生娇。
后来,她才明白,其实庄兰台是真没把项铮当回事儿。
庄兰台是看不上项铮这种弯弯绕绕的个性的,有话不直说,总叫人猜,实在不痛快。
相反,是项铮更加贪恋她身上这股风风火火的活人气儿。
这是他一生都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不由得他不心向往之。
正因为自己不在意,又看出了他的在意,所以庄兰台才率性而为。
这样她能为自己、为旁人、为家族争取到更多的好处。
果然,被她刺了一顿,项铮不怒反笑:“我说一句,你总有十句话等着我。我担心你的安全还不成么?”
庄兰台理所当然地伸手一指邓氏:“你要是怕我跑丢了,叫她陪着我好了。她不是很忠心你吗?”
那夜,邓氏扮作女官,随她一道出游。
庄兰台东游西逛,为荣妃精心挑选了一支菊花样式的珠钗,随手买了一盒五色重阳糕,准备回去打发项铮。
她逛到一家卖香囊的小铺,相中了一个上有茱萸花纹的淡粉色缂丝香囊,底下还用回文针法绣着“父母唯其疾之忧”一句。
庄兰台拿起香囊,在邓氏腰间比划起来。
邓氏登时慌了神,小声道:“娘娘,不行,我配不上……”
庄兰台翻了个白眼:“这思亲之情,羊羔乌鸦都有,怎么你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便配不上了?”
邓氏愣住了。
庄兰台替她系上,轻声道:“你阿爹犯的是小错,太子训他,不过是小惩大诫,你不必担心。你过得好,他们才欢喜,是不是啊?”
言罢,她倒退一步,端详片刻,露出赞色。
“漂亮!”她笑起来的样子灿若瑰霞,“挂上就不许哭了啊!”
然而,邓氏还是不争气地哭了。
她边哭边想,庄娘娘真好,真神气啊。
……
项知徵四五岁大的年纪,身量已经比同龄孩子大出了一圈儿去,他强行把自己偎在瘦弱的娘亲怀里,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抹她的脸:“娘,您怎么又哭了?”
您还没说父皇为什么把小六扔到水里去呢。
邓氏用掌心抹去眼泪,攥住了他的胳膊。
“你父皇……”邓氏的手掌冰凉,一字一顿道,“徵儿,千千万万要小心你的父皇。他先是天下的皇,再是你和诸多皇儿皇女的父。哪怕他将来很喜欢你,你也不可以真的得罪了他,不然他会往死里磋磨你……”
项知徵一生丢三落四,读文章学了下句忘上句,唯独这句话,他记得格外清楚深刻。
——大概是因为,娘亲说这话时,眼里含着滚烫的泪,说一句,掉一颗,烫得他直哆嗦。
由于娘亲的顾左右而言他,直到今日,项知徵仍不知道为什么项知节为何会被丢入水里。
但项知是已然明白了。
父皇……项铮,从母亲这里夺走的,并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枚筹码。
一枚用来拿捏庄贵妃的筹码。
他要等庄贵妃把孩子养出了感情,再动手。
就比如,等到项知节一岁有余、已经会爬、会走、会奶声奶气地喊娘亲的时候,再把他带到水边去,叫庄贵妃听从于他。
庄贵妃若是服软了,那项知节从此便会被摆上赌桌,变成一枚称手的棋子。
庄贵妃见死不救,就是为了不让项知节上这个桌,来日受更多无谓的折磨。
——你有本事就真的淹死自己的孩子。
即便史官不在此处,青史之上记载皇六子死于失足溺水,那至少世上能少了一段父子孽缘,少了又一个因伤心而死的孩子。
项知是强忍住那令人齿冷的心悸感,剑走偏锋地想起了另一件事:“庄娘娘只是看着,父皇又不下令,那谁敢去救他?”
父皇能干出这样的事,身边留下的必然只有亲信之人。
虽说娘亲与邓娘娘撞见了这一幕,但在二哥的描述中,两位娘娘并未落水。
那到底是谁先服的软?
项知徵热热地喝了口茶,嘴角下撇,露出了些一言难尽的神色。
项知是:“?”这是什么意思?
很快,项知徵给出了答案:“那些时日,昭毅将军那第三子不是挺受父皇待见的吗?”
“父皇有意给大哥选个好伴读,便唤他来测试,发现他虽与大哥同龄,但在策论和学问上竟比大哥还精到些,就金口玉言地许诺他,如果将来他学有所得,不似那方仲永般才华不继,即便是给皇子做师傅都是可以的。”
“那日他进宫来,本是来谢恩的……”
项知是:“……”好了,他不想再听了。
作者有话要说:
鸦鸦为什么被二哥冠以水猴子外号,回收√
小六怕水的前因,回收√
小七被动触发抠糖的技能buff,回收√
第271章 旧事(三)
辞别了二哥,项知是独身一个,踟蹰而行。
长街上热闹非凡。
行脚医生的铜铃声叮咚摇曳,孩童们欢快的笑浪飞过檐角,酒肆里沽酒女软糯温婉的叫卖声在风中飘散。
所有的繁华盛景,都与他交错而过,如同穿过了一具行走的皮囊,半丝痕迹也留不下。
不知走了多久,项知是一抬头,竟发现自己走到了乐无涯的府邸前。
“闻人府”三个烫金大字煌煌夺目,烙进了他空茫一片的心间。
择日不如撞日,来都来了。
横竖在父皇那里,他与项知节生来便是要相争的。
所以青天白日,跑来项知节看重的人家里争宠,倒也合情合理。
……项铮最爱看人相争。
被这个无聊的笑话逗得低笑一声后,项知是叩响了乐无涯家的大门。
未曾想,乐无涯白日里居然在家。
华容引他进门时,他正坐在秋千上看书。
今日天色偏阴,在这样的日头下读书,光线刚刚好。
项知是仍是见人便笑:“看什么书呢?给我看看!”
乐无涯把书翻给他看。
是《兵韬》。
前日,他画了幅火·铳草图,让裴鸣岐帮他参详参详,今日小六便从工部库存中刨出了这本五年前的火器设计书,供他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