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帮凶还想跑,想美事。
秦星钺到底是行伍出身,很知道这帮下级官兵在想什么。
他先是指挥逃生,救下了一批人的小命,又祭出“法不责众”、“都是上头指使的关你们什么事儿”两杆大旗,哄得这帮没了主心骨的人晕晕乎乎。
他一个人去的,回来时,后头跟了一串儿蔫头耷脑的兵丁。
把这帮人移交出去,定睛一看小连子山塌成了这样,秦星钺才后怕起来,抓着汪承就问:“大人无事吧?”
汪承安抚地拍拍他的肩:“没事儿,放心。”
秦星钺大大松了一口气,左顾右盼:“大人人呢?”
“大人说倦了,大概是找地方休息去了吧。”
秦星钺哦了一声,就自觉归队,缀在了汪承后面。
他自知不大聪明,所以格外佩服读书人。
因此,尽管他比汪承虚长几岁,在汪承跟前,他倒是格外的听话。
默默给他打了一会儿下手后,秦星钺才发现自己身后还悄无声息地跟着个大活人。
秦星钺先是吓了一跳,旋即大大咧咧地问:“你谁呀?老跟着我干什么?”
裘斯年冷着脸,看了一眼汪承。
“这是裘兄。”汪承知道此人来路不简单,怕秦星钺太过直来直去,无形中替大人得罪了人,便主动介绍道,“方才救了我的命,也是他将大人和六皇子护送下山的。”
秦星钺不会去想“这人为什么在山上”的问题的。
他爽快地行了个礼:“哦!那多谢你!你救了大人,那就是秦某的恩人啦!”
裘斯年点了个头。
他对秦星钺的印象不坏。
他关心大人,是真心实意的。
见这人冷淡着不作声,秦星钺收回目光,拿胳膊肘撞了一下汪承,小声问:“哎,他怎么不说话呀。”
汪承:“……”
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可惜秦星钺会错了意。
“伤寒啦?”秦星钺大方地后退一步,一边瘸得起劲儿,一边勾搭上了裘斯年的脖子,“我这里有个土方子,治伤寒喉咙疼特别管用,以前我家小将军吃过都说好,回去我就抄给你。”
裘斯年把被雨水打湿了的纸笔递到他手里。
秦星钺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哈了一声:“你还挺讲究,随身还带纸笔!等着啊,我这就写。我字难看,你可别嫌我!”
见这二人意外地相处和谐,汪承也不自觉露出了一点笑容。
他转而思考起乐无涯与他分开前,交代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这事儿没完呢。”乐无涯搭了搭他的肩膀,“榜眼之才,岂止于此?”
汪承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思考间,纪准前来报告:“那个点炸·药的人醒了。”
说着,他忍不住往裘斯年的方向溜了一眼。
这时,秦星钺已经得知裘斯年没有舌头了,但他并没有花很长时间愧疚,正在积极地和裘斯年探讨割舌头怎么才能及时而迅速地止血的问题。
汪承假装没看见纪准的眼神,直道:“他说什么了没有?”
“说倒是说了……”纪准犹豫了一下,“就是这人有点奇怪……”
“怎么说?”
纪准虽说是个没经大事的青瓜蛋子,但再怎么说也是个长门卫。
对丹绥的种种破事,他心中已有一番判断。
但此人的招供,却与他的推想不大相符。
听了纪准的回禀,汪承也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纪准重复了一遍:“他说,是周文焕派他去点炸·药的。”
秦星钺也愣住了。
他率先骂了一声:“听他放屁呢!泥石流之前我一直跟着大人,那人可是周文昌的亲随,我亲眼看见周文昌对他叽叽咕咕说了什么,他一去不回,转头山就炸了,怎么能赖在周文焕身上?”
“可他的确是这么说的啊。”纪准说,“他讲,他其实一直是替周文焕办事的,周文昌只是让他上山把汪大哥和我找回来。指使他炸山、藏炸·药的,都是周文焕。”
秦星钺听得瞠目结舌:“不对呀,周文焕不知道他亲哥也在山下吗?这一炸山,他哥万一也没命了怎么办?”
“他知道。”纪准说,“他说,周文焕跟他通过气了……”
纪准复述了那亲随的话:“‘万不得已,那就一起杀’。”
他一边说,身上一边后知后觉地透出了汗津津的冷意。
秦星钺转向汪承,张了张嘴。
他真有些糊涂了:“说起来,那个把阿顺活活热死的青云,就是周文焕的人……”
……难不成真是周文焕自作主张?
秦星钺糊涂,汪承不糊涂。
他愣在原地,攥紧了双拳。
大人讲得不错。
……好个榜眼之才,果然不虚!
第313章 斗法(八)
小连山背后的真相,像一床华美锦被下蠕动的虱群。
丹绥县向来太平,周文昌官声清正,灾后处置放在一线官员中也算妥帖,寻常御史乐得一团和气,断不会去揭这层遮羞布。
当然,乐无涯不正常。
他一把掀了那被子。
虱子见了光,当然只有仓皇奔走的份儿了。
然而,几十只落网的虱子众口一词,枪·口对准的却不是周文昌,而是周文焕。
纵有几人信誓旦旦地表示就是周文昌指使,一问有何证据,就都目瞪口呆地哑火了。
细审之下,涉事官兵竟无一人能明确指证周文昌参与炸山之事的。
他从未亲口吩咐过任何事。
唯一一个得他授意、登山引·爆炸·药的,是他自幼相伴的书僮。
此人一口咬定,他早已投靠周文焕,是周文焕给他下的命令,要鱼死网破,不必顾惜周文昌的性命,只要乐无涯的命。
周文焕自请留守县衙,便是为了置身事外,坐收渔利。
供词上的周文昌两袖清风,内外明澈,不仅被亲近之人背叛,还险些被自己的亲弟弟害死,俨然是天下第一可怜人。
对比之下,周文焕办事不干不净,留下的口实、字据简直数不胜数。
明确要求官兵设法弄死矿工的、组织官兵将矿工关押起来的、授意他们将矿中所有炸·药集中收缴起来的,全是周文焕。
周文昌何在?
问就是忙于县务,毫不知情。
在小连子山发生“泥石流”前夕,因着牛三奇之死,周文昌的确来过小连子山一趟。
据幸存的官兵描述,周文昌是“看了一眼尸首”“摇了摇头”“拦住了暴跳如雷的周文焕”“拉着他转身下山而去”。
乐无涯听着,脑中浮现周文昌那副逆来顺受的窝囊相,忍不住嗤笑出声。
狗养的,真会装。
在周文昌家里,乐无涯甚至搜出了半封折子。
折子上如实禀告了牛三奇之死的真相,看起来是写到一大半,就被突发的泥石流打断了,只好匆匆收起。
要不是他没写完正文,先将写折子的日期标注得清清楚楚,乐无涯就真信他没有私心了。
如此一来,他是忠贞之士,打算如实上奏牛三奇死亡真相的,只是被亲弟弟以有心算无心,狠狠摆了一道。
诸样证据流水似的呈上来,几乎桩桩件件都剑指周文焕。
审到最后,别说这些脑子本就没有二钱重的官兵,就连几个跟着审案的人都糊涂了。
回到丹绥县衙,封锁了消息,里里外外狠忙过一场后,秦星钺、汪承、裘斯年三人聚在了一起,商议此事。
秦星钺恨声道:“放屁呢,一个无职举人,哪来的狗胆干这事?底下人还真信了他?”
见识过世情百态的汪承客观道:“的确有过这样的人。皇帝不急太监急,仗着上头的势,逞着自己的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