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刻将一干人犯押解入京,着三法司会同审理。”项铮下旨完毕,目光转向乐无涯,冷然道,“然则周文焕指认王肃,岂能仅凭一面之词?可有实据?”
乐无涯:“有信为凭。”
听到“信”字,王肃胸中骤然打了个突。
但他即刻归于平静。
那信不是他的笔迹。
纵使周氏兄弟暗中留存,又能奈——
乐无涯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周文焕落网后,我令他写信给其上峰,假称患病,以求诱得口供。此信以《示子书》加密,并于信末最后一字加盖四瓣桃花印鉴为记。寄出之后,臣将原信照抄一份,火漆封缄,发往邻县驿站,旋即取回。其上驿站官印、时日清晰可辨,绝非臣事后伪造。”
他双手将信高举过顶:“恳请皇上圣鉴。”
殿中凡属长门卫出身的官员,闻得《示子书》三字,无不变色。
谁不知《示子书》是做什么用的?
也亏得无知者无畏,闻人约敢当着皇上的面说出这种事来!
王肃虽低眉顺目,额间却已有冷汗涔涔而下。
他怀疑乐无涯是给人下了蛊了。
周文昌、周文焕是疯了不成?
这种事也能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倒?!
他自认已万分谨慎,甚至额外加了印章为凭,周文焕何以连这也招认?
究其缘由,实在王肃是把人当棋子当惯了。
他低估了周文昌的狠绝,也低估了周文焕的忠心。
项铮面沉如水,经薛介查验无误后,接过那两封信。
驿站官印赫然在目,时日清晰,确非事后补造。
他抖开信纸,目光扫过。
他是知道密文的,因此读得极是顺畅。
去信是:“都宪恭之王公亲启:闻人约至丹绥后,幸而染疫,是否还需依计而行,令其亡于丹绥?”
回信是:“上有言,缓图之,勿要使之死。”
项铮的目光在“上有言”上停顿片刻,旋即冷冰冰地剐了王肃一眼。
王肃不敢抬头,齿关紧咬,强抑着周身寒意。
项铮尚未看清乐无涯的真实意图,仍有心保王肃一手。
他合上信件:“此信笔迹,似乎与王卿平日手书不符。”
闻得“王卿”这一声称呼,王肃敏锐地捕捉到圣意中的偏袒,肩颈微微一松:“皇上圣明!”
谁知此时,一个声音自乐无涯身后响起:“陛下,昔年乐逆擅行诈伪,伪造文书一百二十几封,勾连景族,其中多封笔迹与其平日手迹大相径庭。臣当时有些微词,既然字迹不符,又何以断定系乐逆所为??”
王肃骇然回首,见发声者竟是大理寺卿张远业。
张远业站出来,也是竭尽了所有勇气的,双腿直打摆子。
但他仍然坚持道:“彼时……王大人曾厉声驳斥臣下,道,‘字迹人人可仿,岂足为凭?真正要害,在于行事之风格、谋虑之深浅,是否出自同一人之筹算!’”
“今日之事,加密之法、用印之规、行事之周密,与当年王大人审断乐逆之案时所剖析的如出一辙。”
“故臣斗胆请问王大人,昔年之言,今日是否仍然作数?”
第328章 朝中(二)
王肃强忍惊怒,高声斥道:“张远业,你好大胆!你此言何意?莫非是要为乐逆翻案不成?!”
张远业狠狠咬了咬牙。
既然已经站了出来,那他便再无退路。
他索性揭开了旧日之事,扬高声调,凛然应答:“王大人慎言!乐逆当初能够定罪,其中亦有下官揭发检举的一份心力,岂会为其张目翻案?不过王大人昔日断案之法与今日申辩内容两两相悖,下官不过出言稍提,王大人便想到‘翻案’二字,难道是心中发虚,担忧当年旧案确有未尽不实之处?”
言罢,张远业拱手,又道:“陛下,闻人佥宪昨日抵京,已将五十余份证供悉数移交大理寺,托臣保管。臣昨日当值,连夜审阅案卷,只觉其中罪愆累累,触目惊心,因此今日才有此一谏。陛下今日圣断,责令三法司会审,正是圣明烛照——”
王肃径直打断了他:“若当真光明正大,闻人约便该独禀圣听!他却将案卷私下交与交好之人,可见你二人暗中勾连、越职行事,早已不是初犯了!”
这便是直接从程序上质疑二人结党营私了。
张远业胆子不算太大,之所以站出来替乐无涯说话,也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岂料这样一盆脏水兜头就泼了上来,他又惊又气,饶是泥人也被激起了三分火性。
可不待张远业发作,乐无涯已从容接过话头。
他知道张远业舌辩不强。
他自有替他出气的本事。
“不止是大理寺。”他轻描淡写道,“下官也将供状送了一份至刑部。”
他转向皇上:“微臣深知此案重大,牵涉宪台首长,为避嫌起见,不敢专决,更恐王大人趁微臣归京,借故再行灭口之举,故将供状先行送交法司备案,以求万全。”
项铮目光一转:“耿和同。”
刑部的耿尚书猝然被点名,心下一慌,沐浴在皇上审视的眼神下,更是心胆俱丧,战战出列:“臣在。”
“他送了没有?”
移交供状时有凭有证,这是万万抵赖不了的,耿尚书只得硬着头皮道:“确、确有此事……”
王肃骇然回头:……此事如此要紧,为何不说?
王肃虽明面上一心效忠项铮,未曾站队,但心中早就属意了五皇子。
在五皇子前往户部效力之前,早已在刑部经营多年,那边理应清楚他的立场……
这般致命的消息,为何竟无一人向他通风报信?!
耿尚书只恨不能效仿鸵鸟,把脑袋折进胸口里去。
按规程,送达刑部的文书,确应立即拆阅归档。
可落在实际操作上,谁能做到这一点?
耿尚书昨日虽与张远业一样轮值坐堂,但他素来是个坚持“散衙不积极,脑子有问题”的主儿,一到散衙便逍遥归府而去。
乐无涯的供状,送达刑部的时间卡得恰到好处,正是散衙前夕,书吏接收后,也向耿尚书提了一嘴。
然而耿尚书最厌烦这种麻烦事,向来是明哲保身,能躲则躲。
上次张粤的案子,他便是一推二六五,将责任尽数甩给侍郎庾秀群,连朝都不去上,这次也自然而然地使出了拖字诀。
一听说是丹绥送来的案卷,他连拆也不拆,当即先演奏起一曲退堂鼓来。
丹绥那边的事儿应该不大顺遂。
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按程序,皇上还没发话,那自己这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先不看了,等探探皇上他老人家的口风再说。
结果这一等,耿尚书生生把他自己架上了火堆。
乐无涯太了解这些人的性情了。
他甚至连送案卷人的身份都精心设计好了。
去大理寺送案卷的是汪承。
他是郑邈身边的老人,张远业与郑邈相熟,自然也对他熟悉,汪承向其交代此事紧要,且关乎丹绥,张远业素来尽职,必定立即拆阅。
而去刑部送案卷的是仲飘萍,且送了就走,绝无二话,走出百尺后,便藏在暗处窥探,观察耿和同的动静。
果然,耿和同准时散衙,回家去也,并未向任何人报信。
如今,证供已在大理寺和刑部分别备案,且乐无涯于朝堂之上公然发难,皇上想捂盖子都来不及。
乐无涯精心算计着每个环节,算计着对手的信息差,更算计着……
上头的那个。
项铮脸上不辨阴晴:“明恪,你方才说,恐有人行灭口之举,此言何意?”
乐无涯微微仰起脸,望向御座之上,声音朗朗:“皇上,微臣刚入丹绥,随从之一的汪承便遭人诬陷,锒铛入狱;另有随从仲飘萍,以白衣身份前往小连子山查探灾情,被征用马匹,却意外撞见丹绥衙役阿顺动手杀害从泥石流中挖出的幸存矿工。阿顺又欲杀害仲飘萍灭口,仲飘萍为求自保,只得将其重伤。这两桩案子均记录在档,且已审定平反,皆可查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