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安危,这回是真真系在皇上的一念之间了。
而直至此时,项铮还有心要护他一护。
他的目光静静在鸦雀无声的昭明殿上逡巡,等待着某个臣子为王肃说上一两句话。
即便略作转圜也好。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
满朝文武,无一言声。
一来,朝廷又不是菜市场,绝容不得无干之人你一言我一语,聒噪喧哗,各抒己见。
二来,王肃的人缘,不说是臭不可闻,也是大家纷纷敬而远之的程度。
最后,项铮的的目光落定在了解季同身上。
解季同眼皮微抬,与皇帝的目光极快地对碰了一瞬。
自打乐无涯去世后,给皇上递台阶、擦屁股的,就成了他。
放在以往,解季同心里多少要腻烦一下。
可这回,他十分痛快地接下了皇上的暗示。
他当即抬高声音,语气是格外的公允持正:“许宪台,弹劾重臣,需有实据!王大人素以恭谨清廉闻名,心如冰清玉壶,志如皎洁秋月,袖底更是唯有清风而已!据你所言,你的近身侍从是被财帛所诱,而那卜欣依附于王大人,也是清贫之人,何来的银钱收买旁人?此节,你作何解释?”
“解大人所虑甚是,正因王大人清廉之名播于朝野,因此下官初察此事,亦是不敢置信,生怕自己察查不慎,污了大人清名,故而不敢声张,只是暗中调查。”
许英叡到底是御史出身,用词极是谨慎,但内容却是大胆异常:“且王大人近年来经办大案不多,其所经手最巨者,莫过于乐逆之案……”
王肃陡然察觉了许英叡的意图,顿觉不妙,立时先声夺人,叱喝道:“许英叡!住口!”
他转向御座,声音因急怒而颤抖不止:“皇上,您看到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就是要为乐逆洗罪翻案!”
听闻指控,许英叡甚是平心静气。
比起真与乐无涯有旧交的张远业,他底气足得很:“大人,下官与乐逆,只闻其名,不见其面,从无交集,大人此等指控,实是叫下官汗颜。下官此刻正在向皇上禀事,还请大人莫要打断,容下官将话说完。”
王肃闭口,皇上却也不言,好像并无意将这个话题延续下去。
朝堂之上再度陷入诡异的寂静。
在许英叡陷入尴尬前,解季同贴心地替项铮开了口:“许英叡,你说下去,只是你需谨记,朝堂重地,一字一句,不许有半分妄言虚构!”
项铮:“……”
他并不想听。
他向解季同丢出了一个冷漠的眼神。
而解季同很是笃定地对他点了点头:您放心,臣明白,臣知道您想听。
项铮:“……”
在这种时候,他竟有些不合时宜地怀念起乐无涯来。
“是。”
许英叡领了命,平和道:“臣复核乐逆贪腐案卷,发现两处有违常理之处。”
“其一,当年,王大人主持查抄乐府,动用了百辆大车,声势浩大,震动京华。可乐府登记在册的人丁,仅有彼时的孝淑郡主并五名仆役。人财不符,此为一疑。”
“其二,臣忝任御史,经办贪贿案件,不说车载斗量,也为数不少。巨蠹之家,藏金纳贿,往往犹恐其室小,莫说百辆,几百辆也不足为奇。可当年,王大人是百车而去,百车而回,满载而归,一车不多,一车不少,未免过于巧合!”
“乐逆所收贿赂,应有明册一一记录在案,存于户部。臣请旨,核对当年簿册及贿赂去向!”
“微臣此奏,绝非为一素未谋面的罪人翻案,只恐是有人借查抄之名,从中渔利,中饱私囊,欺君罔上,并以盗得钱财贿赂长门卫,以图窃听百官!”
闻言,杜同和的脸色骤变。
他记得,明相照曾拿乐逆之案中人财不符的疑点来问过他!
许英叡怎会突然提及此事?
杜同和偏头看向明相照,用目光相询:难道你——
明相照乖巧歪头,满腔正气中带着真诚的无辜与疑惑。
杜同和若是见过南亭县令时期的乐无涯如何忽悠乡绅的,就能发现,眼前明相照这副模样,堪称得其真传,简直学了个十成十。
……可惜他没见过。
于是他轻而易举放下了心。
哎,今天朝局风波乍起,真是糟心。
到底守约是好的嘛。
脸色同样大变的,还有负责收储赃物的户部尚书。
乐无涯的贿物,自打入库,就压根儿没人动过啊。
先前六皇子主理户部时,还特意叮嘱过他,请他把乐逆之案的东西都收好了。
这笔款项为数甚巨,万一将来皇上有心充实内帑,这些东西皆是可用的。
只是皇上几年来对此不闻不问,这些东西就一直存在户部库中吃灰,不曾挪动分毫。
这要是丢了少了,他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
万幸有六皇子提醒,户部尚书还特意去查了查卷册,对那笔抄没之物心中颇有底数。
为免担上看管不严的罪名,他惶急下拜,道:“皇上容禀!从乐府抄没的财物,共计大箱三百六十八口,至今仍贴着户部与都察院的双重封条,存于甲字库内!您一查便知,臣绝无虚言!”
王肃面如土色。
那箱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王肃最清楚。
乐无涯收受的所有贿赂,他分文未动,打包装箱,妥善地存放在了一间厢房中,谁送的、哪年哪月送的,他都巨细靡遗,一一标明。
皇上赏他的金子,他特意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搭了座宝塔,一旁还挂着个小牌,嚣张招摇地标注:御赐之物,轻拿轻放。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乐府堪称一贫如洗。
谁能想到,一个最擅长鉴赏书画古董的人,家中用来插花的,竟然是孝淑郡主闲来无事,自己拿陶土抟出来的歪嘴瓶子!
为了坐实他的贪腐大罪,王肃绞尽脑汁,生生是把乐府的地皮刮了一层。
是字面意义上的“刮地皮”。
砍伐树枝,填泥塞土、撬起地砖、掀翻瓦盖……
为了凑齐那一百辆车,王肃堪称无所不用其极。
如今,若是这堆土瓦树枝重见天日,那他就要解释原本那些珠宝、书画、古董、契约的去向了。
当日参与抄家的,皆是他王肃的心腹。
那么,这笔糊涂账,最终就会指向两个结论:到底是王肃昧了,还是乐无涯从没贪过那么多呢?
丹绥之事,王肃尚有一辩之力,可此事,他却是进退两难,有嘴也说不得!
皇上要保他,就得先处置了看管不严的户部尚书,再发落了无端怀疑上司的许英叡,再设法处理掉闻人约……
这一个个筹码放上去,乐无涯犹嫌不足,又戳了一刀:“皇上,王肃之罪,岂止于贪渎滥权?其最甚者,在于欺天!他假借天威,命周文焕监察丹绥,已属逾矩。待微臣将周氏兄弟收监后,丹绥县牢竟无端起火,险些将二人烧死!事后查出有人纵火的痕迹,却查不出何人所为,此等手段,若非假天之名,行鬼蜮之事,安能为之?请陛下明察!”
王肃目眦欲裂,血灌瞳仁:“闻人约,你——”
但现下,他知道最要紧的不是与乐无涯舌辩,而是速速挽回皇上的心。
他忙俯首叩拜,脑袋直通通叩在冰冷的玉砖上,不敢稍稍卸力,几下就将脑袋叩出了鲜血:“皇上,求您明鉴,老臣一生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所言所行皆为朝廷,当真不曾做过这些!求皇上——”
可一俯一仰间,他不慎将项铮的神情尽收眼底。
项铮看向他的眼神,冰冷,淡漠,还带着一丝厌弃。
辩解的话就此卡在王肃喉咙间,再难出口。
他侧过脸去,死死盯着乐无涯。
此人当真狠毒之尤!
他不单是抓着他的罪说事。
他很清楚,三百条人命,动摇不了王肃多年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