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项知节自言自语,“你们都没有弄懂他的意思。”
“五哥上不去那个位置的。”
只是眼下计划尚未完全铺开,空谈无益。
最要紧的是,老师的风筝坏了。
项知节微微叹了一声,抬手揭开了那块蓝布。
拆开包袱后,第一个入目的,竟是一句颇为俏皮的话:
“就知道你舍不得拆……”
项知节猛地坐直了身子。
这行字,写在乌鸦风筝最核心的骨架上,正在最显眼之处。
项知节小心翼翼、异常珍视地将那根长得过分的竹篾一点点抽出来。
“……特制飞不起来的风筝一只,小曲一支,小礼一份,惠赠于君,换三分笑意,聊慰秋日。”
这根主干,托起了长长的、宛如凤凰一样的乌鸦尾巴。
而内里交错的竹篾骨架上,红线缠绕,横纵之间,写就了一首轻快的小诗:
放长线,恰似情丝绕
送云书,怕被鸳鸯笑
且看竹骨绢梢
早系定红丝百年好
将咱的魂灵儿都系牢
休笑纸鸢儿轻巧
载动那三生誓言
入君怀抱
不入九霄
九根竹篾,写满相思。
原本风筝的腹部位置,还藏了一只纸鼓模样的六面小盒。
项知节小心翼翼地拆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只神气活现的折纸小鸟,遍体乌黑,唯有一对白眼珠狡黠地眯起,一看就是乌鸦。
它正停在一个小纸人的肩头。
那纸人脸上是一个明亮漂亮的笑脸。
项知节扭过头去。
这小人,和摆在项知节书房最显眼位置的、名唤“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木雕作里那唯一的笑脸木雕小人比起来,笑容的弧度要灿烂得多。
乐无涯的乌鸦风筝,是一封盛大又热闹的情书。
……
如风在外头扯着姜鹤,又狠狠说了一顿项知节的坏话,心满意足,正要离开,忽然听得一声大到吓人的门响。
项知节大步走了出来。
如风吓了一跳,不慎咬到了舌头。
在他痛不可当之时,姜鹤替他发问:“六皇子,怎么了?”
项知节耳垂面颊都泛着动人的薄红,语气确实格外的不容置疑:“姜侍卫,劳烦你带我走一趟闻人府。”
如风顾不得舌头疼痛了,立时含混不清地劝道:“爷,缓一缓不成吗?非今天不可?闻人府邸四周还有人盯着呢!”
“非今天不可。”项知节问姜鹤,“不让任何人发现,行么?”
姜鹤眨眨眼:“行。”
……
乐无涯伏案书写王肃的结案案卷时,窗棂被人从外头轻轻敲响了。
敲击的节奏,既熟悉又礼貌。
乐无涯想了想,他家中并没有爱走窗户的人。
他搁下笔来,不等见人,脸上已然萌生了笑意:“进。”
窗户被人推开了。
星光如水流泻,漫过窗台,落满书案。
饶是早有猜想,可真见到项知节那张漂亮脸蛋出现在窗前,他还是忍不住讶异了一把:“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他并不问项知节是如何避开外面的耳目的。
他既然能到自己身边来,就一定能处理好这些细枝末节。
乐无涯信他。
项知节胸口起伏连连,显见气息未平:“……见老师。”
乐无涯“啊”了一声,存心逗他:“是见老师,还是想老师啊?”
项知节此来,是要问一个问题的:“老师怎知……我一定会去取您留下的风筝?”
若被旁人捡去,又当如何?
项知节都不敢想,想一想都觉得心痛。
乐无涯双臂压在窗边,笑吟吟地抬眼望他,反问:“你不捡我的东西呀?”
项知节几乎被这念头逼得发急,声调也高扬了几分:“若我就是没去捡呢?”
要是姜鹤抽不开身,没时间前往郊外呢?
要是被长门卫……或是被哪个不相干的人捷足先登,捡了去呢?
乐无涯没想到项知节竟然这么在乎这件事,不由诧异:“被别人捡去了有什么的?我又没写给谁,谁捡到,就归谁呀。”
即便是被长门卫捡去又能怎样?
还不允许他抒发下相思之情是怎么着?
项知节一时气结,甚至一度旧疾复发,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他坚定地要个答案:“老师,若我根本没……没看见,怎么办呢?”
见他固执至此,乐无涯更觉好笑:“没看到,再给你准备一个就是了嘛。这有何难?”
项知节定定地望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颤抖着。
指根牵连着心脉,传来一阵阵叫人心悸的酥麻。
即便他认识老师,已经认识了许多许多年,可他总是会在某一个时刻,反复迎来爱上他的那个瞬间。
他闷声道:“可今日不是什么节日。”
“我喜欢你,难道还要挑个黄道吉日、良辰佳节才喜欢么?”乐无涯很诧异,“我想给你写信就写了,我……”
一只手温柔地按住了他的后脑,止住了他未尽的话语。
项知节隔着窗户,亲吻了他的老师。
若再容他这样无遮无拦地说下去,项知节今夜怕是再也舍不得走了。
第343章 大白(一)
秋凉时节,宜踏青寻景,宜月下相会,也宜开刀问斩。
为了赶在秋决之期前把王肃送走,大理寺和刑部忙了个人仰马翻、
而作为三法司之一的都察院,却难得清闲。
个中缘由很是简单。
一来,都察院与乐无涯的冤案息息相关,数年前的文件皆被封存,押运到别处,供人查验,他们理应避嫌。
二来……
他们总不好让一个和乐无涯如此相像的人,去查乐无涯本人吧?
乐无涯闲得给项知节做风筝的时候,大理寺与刑部灯火通明,大小官员们彻夜不眠,沙沙的翻阅卷宗的声音此起彼伏,与窗外秋风扫动落叶的梭梭声彼此应和,自成一曲。
丹绥的案子倒不算难审。
周文焕拼着一条命,死咬王肃,再加上有个打着王肃旗号的人,顶着皇命和都察院的双重名头,自从周文昌离京后,就连续多年唆使周家兄弟在丹绥建立关系网,传递情报,检举旁人。
而身在上京的王肃,又格外关注早就从都察院离职的周文昌。
若说与周文焕通信的不是王肃,而是旁人冒名顶替,傻子都不信。
可此事到底不至于能弄死王肃。
真正能叫他万劫不复的,是乐无涯的旧案。
然而,要将八十二条大罪一条条追溯过去,实在不是易事。
况且,皇上先前发动朝臣检举揭发,的确是一着妙棋。
不少朝臣或是与乐无涯有仇,趁着这大好时机刻意栽赃;有的则是随波逐流,只好拿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来说,有的则是有凭有据。
他们当然发自内心地不希望乐无涯能翻案。
皇上虽说是在这风口浪尖上嘉赏了乐珏,似有宽宥乐家之意,但这些朝中官员,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阻力。
就连不擅官场之道的庾秀群,都察觉到情势有些不对劲。
他素来醉心公务,不结党、不附势,旁人无从下手,便转而选择接近他的身边人。
近来,庾夫人受邀参加的后院茶会渐多。
倒也没有人贿赂她,只是总有人摆出一副好心肠的模样,在她耳边絮叨,说近来刑部有件案子甚是难查,盘根错节,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以后想在上京过平稳日子,怕是难了。
庾夫人听得心惊肉跳。
她的确胆小。对方描述的前景,叫她十分害怕。
但她并不是傻瓜。
听到这样的挑拨话语,她第二日就请了郎中,声称自己在饮宴时染了风寒,需得卧病休息,果断切断了与外界的往来,并拉着丈夫进行了一次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