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探子站在门外,不觉受辱,反以为喜。
他如此气急败坏,那说明什么?
说明他猜对了!
……
眼看盘缠耗尽,无法在景族久留,他带着玛宁天母的画像和一肚子的情报,满载而归。
项铮凝眉,注视着探子呈上来的卷轴。
有那么一瞬,他想将画卷付之一炬。
他曾亲眼见过先帝沉迷丹道时的模样。
那时,父皇袒胸露怀,卧在萦绕的香雾之间,神态迷离,眼前似是金光万道、仙门洞开。
可项铮看得分明,他不过是对着前方痴笑而已,嘴角还不受控制地流下一丝涎水。
彼时的项铮,初初尝到权力的滋味,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见父亲如此情状,心中那点本就淡薄的天家亲情便彻底消散,只剩下蔑视。
他觉得父皇活像一条狗。
现如今的项铮,却有几分理解父皇的执迷了。
其实,他父子二人境遇迥异,魄力才具更是云泥之别。
皇祖父传位于父皇,多半是看重项铮自幼聪颖、在诸位龙子皇孙中格外出类拔萃的缘故。
而父皇即位后,也曾勤恳了几年。
然而事实证明,才不配位,强求只会逼人癫狂。
熬了几年,父皇终于装不下去了。
他素来自知德不配位,却误打误撞地肩负起了天下之责,这样的落差叫他极是痛苦,眼看项铮长成,他忙不迭将一干公务全推给了儿子,自己则一头扎进了道学之中,寻求内心的安宁。
而项铮始终舍不得的,便是从他年少时,就被父皇交到他手中的天下权柄。
太诱人了,太教人割舍不下了……
他朝那画像,徐徐伸出了手。
……
半晌后,探子得了千两黄金赏赐,欢天喜地地退出殿外。
皇上下了明旨,令他再回景族,务要求得真法、问来仙药。
用百两银撬不开的嘴,就用千两金去砸。
探子心头的小算盘拨得劈啪作响:
或许只消花个五百金……不,三百金足矣,就能把事情办成呢。
如此一来,剩下的钱不全归了自己了么?
深秋初冬,宫里的地龙已经烧了起来,暖意融融如春。
许是在守仁殿中待得过久,加之热血奔涌、浑身燥热,待他一脚踏出殿门,裹挟着初冬气息的风迎头扑来,竟叫他格楞楞打了个大寒战。
……
殿内,项铮展开画卷,细细观摩:“薛介。”
薛介轻声应道:“奴婢在。”
“等那人从景族回来……”项铮不错眼珠地看着天母像,“……就赏了吧。”
薛介低下眉眼:“是。”
所谓的“赏了”,不是赏田地房宅,也不是赏金银器物。
是赏他一个好死。
此等秘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是……除了贴身之人,再无一个知晓。
吩咐完毕,项铮再度看向那幅天母像。
是他的错觉吗?
这画中天母,唇角含笑,眼眉低垂,但给人的感觉并不慈悲,反倒有些……
蔑视?
作者有话要说:
来骗,来偷袭.jog
第349章 好戏(一)
项铮心中疑影不过一霎而已。
若那玛宁天母真是什么清正之神,又岂会做出夺人躯壳的事情?
连项铮自己都不曾察觉,自己正刻意控制着思绪,不去深想,不去质疑。
因为,倘若连这件事都要疑心的话,那他便真的无能为力,只能静待自己一点点衰朽下去了。
毕竟,一个活蹦乱跳、一扫生前病弱模样、与乐无涯生得一模一样的闻人约,已经是一桩铁证了。
项铮垂眸轻捻手串,眉目微阖。
薛介替他斟上热茶,忽听项铮自言自语道:“朕见过乐有缺小时候的样子。那就是他。”
薛介心内咯噔一声,手也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但他还是平稳地放下了茶壶:“皇上?”
项铮闭着眼睛:“有什么不明白的?”
“奴婢愚钝……”薛介声气轻柔,“您既已圣心明断,认定那位是……为何还要让王大人去试探呢?”
项铮嘴角勾起一点微笑,竟有几分促狭之意:“你真不明白?”
薛介当然明白。
不然,此刻那从脚底窜起、泛遍全身的凉意,是从何而来?
但他坚持着露出不解又茫然的微笑。
对于他的表演,项铮看也未看,淡淡道:“当日传王肃来,不过是心存疑虑,想听听他的见解。朕也未料到他为讨好朕,竟做到如此地步。”
末了,他微叹一声:“可惜了。”
薛介睁大了眼睛。
原来,自打见到乐无涯的第一面起,项铮便疑心他的身份了。
这些时日以来,他不过是在与自己的疑心缠斗。
期间发生的种种,于皇上而言,不过是不入耳的杂音而已。
皇上的疑心,薛介早已见识过太多。
譬如,在九思堂失火之后,项铮便已对乐无涯起了疑心。
他问过薛介,那日为何是乐无涯在殿内伺候?你当时又在何处?
彼时薛介还摸不准他的脉,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力,性命将休,忙诚惶诚恐地跪下谢罪。
然而皇上并没追究于他。
在那之后,他只是在和自己的疑心作斗争,以及等待。
……等待乐无涯行差踏错,等待一个合适的、足以处置他的恰当借口。
但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又被自己的疑心熬得难受,于是皇上便撸起袖子,亲自下场了。
没想到,乐无涯竟老老实实地死了,死前还剖白了一番对皇上的真心,弄得项铮又膈应又惦记。
可正因如此,他在皇上心中反倒留了个好印象。
时日一久,疑心渐淡,往日乐无涯的千般好便再度浮现在项铮心头。
如今王肃上蹿下跳,自取灭亡,连带着翻了乐无涯的旧案。
翻了也就翻了吧。
对项铮来说,此事虽说有些伤颜面,但天塌了还有王肃帮他背锅。
王肃为他奔走至此,又是动用周氏兄弟这两枚暗棋,又是害死了三百人命,虽说是自作聪明,可落在项铮眼里,却仅仅是“朕不过找你参详一二,何苦无端害人,平白发疯”。
——毕竟,对乐无涯的身份,项铮自己心里早有成算了。
薛介的耳畔,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从远方传来的、小连山轰然倒塌的声响。
矿工的哭喊声短促地响起,又在隆隆的山崩中迅速湮灭。
天地倏静。
“你别怕。”项铮似是察觉了他平静下的惊惧,抬起了眼皮,“等时机成熟,验证妥当,朕也给你换个身子。”
薛介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见他竟然如此明显地流露出畏怕之色,项铮眯起眼睛:“怎么?”
薛介跪伏不语,肩头轻颤。
项铮自以为洞悉了他的心思。
他歪着身子,颇有几分智珠在握的淡然和嘲弄:“老家伙,人越老胆子越小。朕并非要你去试,自有旁人代劳,你怕个什么劲儿?”
“皇上,薛介得伴圣驾多年,已享尽天恩,不敢再作他想。何况……”薛介紧绷的嘴角勉强撑出一个苦笑来,“奴婢年少进宫,无儿无女,这辈子都是孤苦伶仃的命数了,没有亲人,又如何继续陪伴于您呢?”
项铮平静道:“你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儿女,总还有兄弟。”
薛介紧绷着一根弦:“唉,早已不知流落何方了。”
项铮倾身向前,一字字道:
“朕,替你找着了。”
薛介周身剧震,抬起头来时,眼底竟泛起了泪花:“您……”
项铮语速缓慢,字字清晰:“你十岁出头时,家中拮据,干不了活,吃饭也多,你父母就将你送进了宫,寻条活路。后来他们一路逃荒,在直隶落了脚,许是对你有愧,再没有回头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