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肆,朕是要赦免你。”
“赦免……”
乔肆低声念着, 缓缓思索。
“晋王死有余辜,乔家也算是满门抄斩,如今你又连连立下大功,这件事也该过去了。”
殷少觉不愿多说,直接做出定论。
他提起这事便想起群臣的谏言,即便压着火气,语气中仍透露出几分不悦,
“你不必忧心这些,只管好好留在此处养病,其它的交给朕便好。”
“全都交给陛下,我只管好好活着,吃喝玩乐吗?”
明明是安抚的话语,明明是被庇护了,乔肆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望着殷少觉的面容,反而蹙起眉头,笑容也从嘴角淡去,
“陛下,我认为……这样不妥。”
“朕认为,这样很好。”
殷少觉转过脸,目光灼灼锁住乔肆,“这样一来,你便不必受苦,便能好好活下去,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
“可是……为什么别人就要杀人偿命,我就不用呢?”
乔肆低头喃喃,像是怎么也想不通。
【为什么呢?】
【只要能活着,便是好的吗?】
“够了。”
殷少觉打断他,声线陡然凌厉了几分,“难道你要朕直接将你交给刑部才能满意吗?乔肆,你就这么想死,就这么一日都不肯多活吗?!”
“我……!”
乔肆被他吓了一跳,倏然抬头,一下子变撞进了殷少觉的眼底,他的面上闪过慌张,下意识便反驳道,
“我不是想死!”
“那就别再说这样的话。”
殷少觉愠怒着站起身来,转身就要离开。
“陛下!”
乔肆连忙追了上去,从身后一把拉住殷少觉的手臂,因为脚下太匆忙,几乎整个人也扑上去。
他有些着急了,像是怕人真的生气离开,怕事情再无转圜,双手并用地抓着殷少觉的手臂,
“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寻死,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对,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我只是……”
殷少觉背对着他,停下了脚步。
他可以拒绝听下去的,乔肆的臂力很弱,一只手还带着伤,只要他想,他就能一走了之,哪怕乔肆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挡他。
正如当他决定做一件事时,当他当真动用皇权谋事,也无人可以抵挡。
他可以不听,也可以把乔肆关起来、藏起来,可以让所有胆敢有异议的人闭嘴,可以威慑天下。
但手臂上的温热体温透过衣袖,当乔肆急切地扑上来时,他却怎么也无法挪动一步了。
乔肆一直很努力。
如今是这样……过去也是如此,拼尽全力,不顾一切,他连性命都不顾,若是他执意要走,定然也不会顾及自己掌心的伤口。
他好不容易一日日盯着乔肆换药,愈合,好不容易看到那里的血痂一点点变小,看到那只手从无法动弹到能简单拿起勺子。
殷少觉像是僵在了原地,只留给乔肆一个背影,便已经用尽了克制的力量。
“陛下……”
乔肆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能在脑海中拼命措词,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陛下,我没有想死,我想活的,能和陛下回宫,我真的很开心。”
“我好像……我其实,很久以前就死了。”
“死掉之后,我就一直是行尸走肉,只靠仇恨吊着一口气,每一日都生不如死,是陛下……陛下把我从万劫不复的悬崖救了上来。”
“……”
殷少觉张了张口,却只觉得喉咙发紧,干涩的痛处自心底细细密密地蔓延上来,夺走了他的全部语言,他垂着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密不透风的自制力也碎出蛛网般的裂痕,连呼吸都带了颤动。
果然……果然是这样的。
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在怀疑乔肆的身世。
怀疑乔肆的来处,怀疑乔肆为何能知道那么那么多,直到最近,开始怀疑乔肆曾经死而复生。
直到如今,他才听到乔肆借着这样的话语亲口承认了死亡的经历。
乔肆是死过的,那绝对不是情至真切处的修辞那么简单,而是最朴素、字面意义上的死亡。
他想要抓住的……也从来不仅仅是即将坠崖的乔肆,而是全部。
但是还不够……
乔肆还是想要离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出尔反尔的。”
乔肆提到了悬崖,也提到了之前的事,自己也明白这样有多不讲道理。
明明不久前,他还亲口答应了殷少觉,会好好活下去,亲口说了愿意和他回宫。
但如今不过几日,他却反悔了。
他愧疚地为食言而道歉,眼底却依然带着迷茫,口中哑声喃喃,自言自语般对着殷少觉诉说着,
“我只是不明白,明明所有的敌人都倒下了,为什么陛下反而成了他人口中的昏君?”
【明明只要我也死掉,就能皆大欢喜了,却偏偏让我在这个时候得救,偏偏让我在这个时候感受到活着的幸福?】
“……我不要这样。”
【我也想自私地活着啊……】
“殷少觉,可是我不能这样自私地活着,”
乔肆说着,眼底又重新燃起了一股幽幽的火焰,迸发出坚定的意志,死死拽着殷少觉的衣袖,大声说道,
“我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报仇雪恨,是为了让世人都看到恶有恶报才坚持到现在的!我不在乎过程如何,不在乎自己是佞臣还是功臣,不在乎什么生死!我只要杀鸡儆猴,要用整个乔家的覆灭震慑所有心里有鬼的人!!”
“为了这一天,我已经付出太多太多努力了,我不能功亏一篑!”
“殷少觉,你看清楚,我是最大的佞臣啊!是我,我仗着陛下的宠信胡作非为、无法无天!”
他用力摇晃殷少觉的手臂,上前几步,直接绕到皇帝的面前,越是说下去,语气越是坚定,
“事到如今,我必须死!我若是不死,世人就再也不会对公道二字心怀敬畏!我不死,人们便只会知道得帝心者得天下,只会助长阿谀奉承、藐视律法的风气,再也无人会在意晋王是如何死有余辜、乔家如何罪该万死,再无人议论王公贵族犯法与庶民同罪!!”
“我讨厌这样!!”
一阵风忽然吹过,将乔肆眼角的水汽吹冷,他毫不躲闪地直直看向殷少觉,呼吸急促,却在看清对方神情时眼睫颤动。
他以为作为皇帝,作为最不能忍受冒犯的人,殷少觉此刻一定是愤怒的。
可他迎风望去,瞧见的却是一双泛着红的眸子。
殷少觉终于无可躲闪,被他看到了最真实、最无处遮掩的模样。
他喉结滚动,像是每个字都带着艰涩的苦意,“……那我呢?”
“……”
乔肆的手指下意识松开些力道,脑海中嗡地一声,“什么?”
“你讨厌这样,你讨厌昏君,所以你一定要死,”
殷少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嗓音压抑忍耐了太多,沙哑到难以听清,
“我呢?我就活该成全你的凌云壮志,就该亲手送你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