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没动,转头又看了看一旁穿着深色龙袍、若无其事的皇帝。
【这皇帝是吃错药了,还是……】
【还是……真的就这么信我啊?】
【这前后反差也太大了。】
乔肆感觉有些不太真实,眼前的这份来自帝王的信任也罢,任由他坐在一旁翻看奏折的亲近也罢,都仿佛在清扫昔日里的冷淡梳理。
这原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君臣关系。
一时间,来自前世的种种画面在眼前闪过,有他跪在阶下许久请求见圣上一面而不得,直到陛下离开御书房,他也只在困顿疲倦中看到一闪而过的衣角,然后被侍卫拦下。
有他遥遥望着陛下的背影,有他因惊了圣驾被侍卫打倒在地,有他被问罪时最后一次见到陛下……
殷少觉似乎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哪怕是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也是远远地投来居高临下的一瞥,仿若他只是一个吵闹的死人。
最终他对殷少觉的印象便锁死成了生杀予夺、喜怒无常的皇帝。
那些记忆有些模糊,他偏过头,却无论如何无法将记忆中的皇帝和身侧这个殷少觉重迭在一起。
他还是不太适应。
之前能毫不犹豫的行刺也好,给皇帝使绊子也好,他都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如今皇帝这样……这样反常,哪怕眼下又是一个干点什么的大好时机,乔肆还是僵在了原地。
他随手拿起一个奏折,打开看了看,看了好几遍,里面的字才进入脑子。
【请安折子。】
他将奏折合起,殷少觉却直接指了指某个奏折堆,“普通请安的、说废话的都放在这里就好。”
乔肆看了他,“陛下不再亲自确认一下吗?”
【就不怕我骗你?】
殷少觉似是勾了下嘴角,在某个奏折上批阅后,转头看进乔肆的眼底。
皇帝的眉眼不似先帝,更像是那个早亡的贵妃,眉低压眼,被深深盯上的时候,会让人联想到蛰伏的鹰隼。
先帝便是因为那贵妃的眼神不够柔和温顺,总带了太多心思不喜欢她的。
乔肆被他这样盯着,下意识呼吸都屏住了。
“爱卿会骗朕么?”
噗通。
心跳声猛地放大。
【草。】
乔肆深吸一口气,脱口而出,“臣不敢。”
【草!】
【吓死人了!!】
【不知道自己眼珠子超黑的吗!简直犯规!!】
“呵……”
见他如此不经逗,殷少觉见好就收。
他刚收回视线,继续看奏折,身侧的心声就再次密密地传来。
乔肆低着头,心里头嘀嘀咕咕。
【谁还没有个欺君的时候了……】
【发现欺君了你诛九族就是了,搞得好像骗你就辜负了你似的干什么……】
【哼我不但要欺君还要袭君呢还要气死君。】
殷少觉抬头,再次朝他看来。
乔肆后背一僵,心声再度静音了片刻。
“……”
殷少觉收回视线。
这么胆小,到底是怎么干出那么多不要脑袋的事情的。
经过几日的观察,殷少觉也是稍微摸到些乔肆的脾性了。
胆小、怕疼、怕死,但是不知死活,仗着乔家在背后为所欲为。
他最初认为这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因为从未吃过什么苦头,所以从不考虑后果。
但乔肆其实对乔家非常不满。
与其说乔肆是被乔家娇惯坏了,不如说是野心胃口太大,所以越发地不择手段了。
在殷少觉看来,这不过是世家之中常见的争权夺势,与他那些皇弟们干过的蠢事没有太大差别。
他听说过乔肆的身世,生母不明,在十几岁之前一直被乔尚书藏着,到后来展露出些许天赋,才被承认接回乔家。
也许是因为乔肆展露出了些许才华,也许是生母已死,出于对其母亲的旧情与愧疚,乔尚书很是溺爱乔肆。
这样的乔肆,若是什么手段都不使用,等到乔尚书死了,便会被那两个兄长扔去自生自灭。
……甚至不需要等到乔政德死,前不久便已经将他送进宫内自生自灭了。
也难怪,经历过这番变故的乔肆会越发下狠手去斗。
只有斗倒了乔家其他人,乔肆才有可能成为乔家下一个真正的家主,才能继续锦衣玉食的生活。
一切都能说得通。
甚至在想通这一切时,殷少觉罕见地想起了自己的母妃。
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想起过她了。
他的母妃,也是不受宠,被雪藏了许久,直到他出生了,父皇才不得已认下他,也认下母妃。
若是他不去争,不去抢,哪怕他是长子,哪怕他的母妃才是最先遇到父皇的人,他也不会作为嫡长子被承认,甚至无法活到今天。
殷少觉再次翻开一个奏折,草草批阅后合上。
在私人的角度,他并不讨厌乔肆的手段和算计,甚至很能理解。
甚至……若是乔肆当真蠢笨到连争抢都不做,只一味沉溺在乔家少爷的荣宠中安居一隅,反而有些无趣。
他恰好很需要这样一把刀。
一把有胆魄、不瞻前顾后、足够不择手段的刀。
乔肆有本事收拢人心,能演出正人君子的模样,那便是一把有着漂亮刀鞘的利刃。
这样更好,非常好。
乔肆愿意演,他便给乔肆这个机会,也陪他演一出足够体面的君圣臣贤。
【江南的奏折啊……】
【说起来,再过几个月,那边要有水患了吧?】
【要不要提醒皇帝提前修个堤坝,不过就算修也会被贪污很多变成豆腐渣吧。】
一道道心声随着奏折被翻开传来,殷少觉默默将有用的信息一一记录。
有这样能随意倾听的心声在,乔肆是否忠心已然不重要。
“陛下,”
乔肆忽然开口,拿出四五个整理出的奏折,
“这些都是跟户部要钱的奏折。”
“……”
殷少觉无声地头疼着,“嗯,放这儿吧。”
然后乔肆又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个纸条,自己又写了两行,也塞了进去。
见殷少觉看了过来,他无辜地解释,“这是微臣和户部要钱的奏折。”
殷少觉:“……”
【该不会缺钱了吧?】
乔肆心思微动。
【缺钱不怕啊,把乔家抄了就行了。】
【诶,得想个办法死谏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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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殷少觉手中毛笔微顿,在墨水滴落前及时挪开,将笔放下,盯着奏折上的一个‘乔’字沉思。
一封废话甚多的奏折罢了,说是雨季将近,想支持江南修点防洪的堤坝和水渠,但是侯爷府刚成,私库没那么多钱,求陛下从户部拨款:【不多,几十万两就够了。】
作为奏折,非常地不合规矩,字迹凌乱,写的内容也是他没看过就猜到了的。
但皇帝注视了须臾,才挪开视线。
【暴君,给点钱,不给就谋反。】
一旁,乔肆心声中的语气依然轻松随意,仿佛并未想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只是像往常一样开了开玩笑。
殷少觉看向他总是这般明亮透澈、仿若总在期待着什么的眼眸,试图从中捕捉到些许端倪。
不过是几十万两的银子,乔肆应当不是认真想为了这种事抄家,乔家那样的家业,几十万两恐怕不及十分之一。
又是幼稚的胡言乱语?
——可乔肆想着行刺的时候,也是这般随口一说的,却真的会动手。
——乔肆心里面不想行刺的天潢贵胄屈指可数,实际也确实只盯着他一个人行刺。
殷少觉:“……”
乔肆:“???”
莫名感觉皇帝周身的气压都低了几分,他写的奏折就这么难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