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融:“……”
姜融:“你冷静些。”
男人却完全听不到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任何声音了。脚步沉重地向前,他猛地着朝姜融的方向迈了一步,这是一个忍不住想要冲过来却十分克制的短短距离。
他语气陡然激动了起来:“可是哥哥,人类的寿命实在太短太脆弱了,我到底要怎样才能在红雾降临、末世来袭的时候仅仅凭借重伤濒死的血肉之躯找到你?你告诉我好不好?你救救我好不好?我求求你。我找不到答案,我真的要疯了……”
哥哥?
姜融因为对方太过熟悉的称呼愣了一瞬,几乎在须臾间就将面前的人幻视成了总是喜欢跟在他身后,有事没事就一口一个黏糊糊的哥哥,活脱脱像个甩不掉的尾巴一样叫着他的陆遥。
姜融唇齿颤抖。
他的大脑却在此时飞速闪回了几个短暂的片段,有他高中时候穿着校服的、有他参赛得奖后抱着奖状笑着的、有毕业后参加工作的和人同居的,可这些无一例外都存在着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们两人好像无时无刻不在一起。
起先,大概是因为年龄比姜融小一岁的缘故,对方的个头看起来要比他矮小些,总是喜欢习惯性地称呼他为哥哥,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成年,身高远远超过了姜融也没有变。
他们的父母是很好的朋友,所以他们一出生就是邻居,在相互的人生中扮演着彼此所有的必不可缺的角色。
他们是玩伴,朋友,是恋人。
所有人都在祝福他们,没有人会觉得他们会分开,包括他们本人。
可比末世这一灾难更先来临的,是姜融因先天性不足导致的多发性骨髓癌变。他的骨头没有预兆地开始变得脆弱,病理性骨折频发,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单纯地走路,双腿骨骼也会随时面临折断的风险。
其次到来是肾衰竭,头晕呕吐心律失常,这些全部以高频的速度砸下来钢铁做的人都没有缓冲的时间。所以哪怕接受着高额的医疗救治,肉眼可见的,被病痛折磨的他还是撑不下去了。
“哥哥,你不能死。”
这是陆姚生难得失态的时候,半夜站立在他病床边也不开灯,就这样凝视着他说,“你要一直陪着我才行,你答应过我的,不能食言。”
姜融早就没了说话的力气,闻言在呼吸机里呼出一口白气,弯着眼笑了。
这种时候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回应着爱人,每次对方在需要自己的时候都予以包容,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永远像一阵拂面而过的风。
可男人忽的没有克制住,拳头握住又松开,砸下了几滴眼泪,咬牙切齿地故作凶狠,“你别忘记我是研究什么方向的,所以哪怕是哥哥自己都放弃了自己,说着什么坚持不下去的蠢话,我都不会接受的。哪怕用尽一切办法我都不会让你失约。”
“你听明白了吗?”
“谁让你交往的就是这么一个自私鬼?毕竟我就是会为了自己舒服而不管你想法的人渣!哥哥如果不想变成世俗意义上的标本,成为仿生人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那你大可以跟我抗议,除非现在能从病床上下来,清晰地告诉我说你不同意……”
“好。”
姜融说:“好。”
“……”男人不说话了,怔怔地抬眼,撞进了那双玫红色的眼眸里。
-
把鲜活的人体制成仿生人太过惊世骇俗,不管是从道德层面,还是伦理和现实层面都深深触及到了国家法律。
两方的父母哭喊着说他疯了,大骂着陆姚生是个狠心冷血到连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尸体都能搬进实验室里,面不改色将其当做研究材料的东西。
陆姚生不做辩解。
没有人能够真正触及一个人彻头彻尾藏起来的阴暗面,哪怕是生他养他的至亲长辈也不例外。陆姚生本来也做好了不被所有人理解的准备。
可奇妙的是——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灵魂,却依旧有两人能够坚定的选择对方、成为彼此的灵魂伴侣一样,那个被他狠狠抓在手心里不想放开,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却理解了他,再一次和他产生了思维上的共振。
陆姚生看懂了那一天恋人的眼神,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也不是‘我的身体就交给你来处置了’。
而是:‘请让我陪着你’。
就像你所需要我一样,我也想用尽一切办法停留在你的身边。自私的人不只是你一个,在不想放开彼此这一方面,我们两人同样都是贪心的鬼。
自此。
陆姚生心态神奇地缓和了下来。
他理所应当的做到了,将变成了仿生人大脑记忆一片空白的恋人以另一种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方式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直到末世来临。
生灵涂炭。
……
这应该就是陆姚生所说的他过往的记忆了……?
姜融抱着头缓了好一会,忍不住抬起眼睫去看站在半边身体被黑暗遮盖的男人,想要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突兀地出现在他记忆里的少年。
在他的注视中,阴影里的身影缓缓接近,一步步暴露在了头顶的微弱的灯光中。
看到男人容貌的姜融睁大眼睛,模拟心脏的器官也骤然缩紧。
“你、你……”
两人不愧是亲戚,面前的男人长得跟陆遥很像,眉眼若有似无的熟悉感觉依稀牵动着姜融,让他的大脑一阵钝痛,那些好不容易复苏的画面也突然变得清晰了起来。
可男人的脸却属实让姜融吃了一惊,因为对方脸上大半都覆着冷硬的金属外壳,脖颈处露出明显的机械接口,复杂纹路爬过脸颊,一路蔓延到了左边那只暗沉的机械义眼,这截然不同的风格与他记忆中清隽的面庞相去甚远。
男人义眼转动时带着细微的电流声,而唯一像人类的那只黑瞳却盛满了被折磨到近乎发疯的阴鸷。
他身形颀长,却处处透着非人的僵硬,金属关节活动时发出低沉的咔嗒动静。
“很奇怪吗?抱歉。”
见到姜融盯着他像是凝固住了的样子,陆姚生低头看了看自己,却并没有第一次见到自己这副样子时的难堪了。
末世第一年,无法反抗变异动植物的人类一下子死了12亿之多,如果不是当机立断对身体做出了调整,陆姚生也会是其中之一。
残酷世界并不会因为他有一个聪明的头脑就对他网开一面,在危机面前,他和所有无法反抗的弱小人类没有区别。
如果想要自救,想要在未来数不清的时光中找到他所丢失的爱人,人类脆弱的身体、短暂的寿命实在不够。
他只能想到这种办法。
一个将自己变成怪物,以活人之躯不惜把自己改造成半人半机器的残次品也要强行留在人世间的,唯一的办法。
可是这太奇怪了。
就像医者不自医,哪怕技术再为熟练的工程师也不会对着自己的身体开刀缝针,直接把自己的身体当成操作台,这几乎是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