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说得半真半假,如果这个大人是指端王那种级别,那确实两个人直到现在都没见过,以后什么时候能见也不好说。
但唐策就不一样,这人现在不知道怎么想的,动不动就往钟家跑,都快跟钟北涯结拜了。
与此同时,撺掇陈二的家人,去北城兵马司闹事的主意就是唐策出的,钟昭也听他说起过。
上辈子陈忠年犯的事太大,被江望渡以扰乱军心的名头斩首,没人敢为他喊冤。可今生他的死因模糊不清,即使所有人都清楚,是太子不爽兵马司内务被端王窥探,江望渡才帮人分忧,但在明面上,陈忠年的死不能这样盖棺定论。
北城兵马司内部管理一片混乱,早在江望渡接手之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单纯泄露巡卒出行记录罪不致死,于是这就给了唐策在背后使力的空间。
钟昭前些天跟江望渡的纠纷,康辛树一清二楚,若说他完全不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也不现实。
此时听着钟昭滴水不漏的回答,康辛树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但停顿片刻后,他没有再劝,只把那张钟昭上交的纸递了回去。
“在这上面,我没有看到一点你对民生的关怀,也没有看到一点你对朝廷未来的期盼。”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轻声道,“你将戾气藏在了很深的地方,或许连你自己都感觉不到,但是它会从字里行间中渗透出来。”
康辛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神难掩失望,“昭儿,我不知道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你。但如果你以这个状态参与秋闱,乃至后面的春闱,莫说高中前三,便是上榜都不一定能做到。”
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官员个个都在观察风向准备站队,真心做事的人很少。康辛树不希望自己的弟子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是也无力改变,只能疲惫道:“放你三天假,回去好好想一想。”
钟昭听到这句吩咐,神情终于出现变化,他把那份布满自己字迹的答卷折了一下捧于手心,后退一步跪了下来:“师父……”
“你不用跪我,这也不是跪就能解决的事情。”在这种时候,康辛树反而没有急言令色,而是扶着他的肩膀要把人拉起来,“你刚从西北回来,连续上这么多天的课或许也累了,休息一下也好。”
钟昭前世习武已成习惯,这些天清晨都会提前一段时间起来,穿着中衣在院中打一趟拳,身板比刚重生的时候结实了一些。康辛树此时心有戚戚,一下竟没拽动。
他有些无奈,看着钟昭微微抿唇抬头望向自己的样子,又觉得于心不忍,叹了一声:“别怕,为师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只是希望你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科考,为什么要做官。朝中从来不缺蝇营狗苟之辈,可如果连初入官场的人都这样,我们大梁以后要怎么办?”
康辛树语气还算温和,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厉害,一句比一句难听。初春的寒意顺着膝盖向上蔓延,钟昭咬紧牙关咽了一口口水,起身时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意。
他的皮囊尚还年轻,灵魂却被仇恨裹挟变得苍老下去,这种什么关于朝廷命数、胸中大义的话题,真的已经很久没考虑过了。
“多谢师父。”钟昭垂首跟康辛树行礼,低声道,“弟子会想清楚的,三天以后回来的时候,肯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康辛树看着他紧绷着的脸,摇了摇头又道:“不必向我保证,就算你想不明白,你也永远是我徒弟。我只是觉得你有如此之才,若把能力用在弄权上,可惜了。”
第14章 无眠
是夜,钟昭回到家中,第一次没有温书就上榻睡觉,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想放空自己的目的性太强,他反而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钟昭没有活下来,而是早已死于江望渡那一刀之下。他置身被刻意纵火的烈焰中,感受不到一丝切肤之痛,可是目睹家人被穿着夜行服、训练有素的士兵按在凳子上绑起手脚,一边惊恐地尖叫,一边看着火苗攀上他们的皮肤,远比让钟昭代其受折磨更痛苦。
这个梦持续的时间没有多久,钟昭就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身上盖着的被子滑落到腰,冷汗将整个后背全部浸湿。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完完全全没有了睡意。
于是钟昭端着茶杯沉默片刻,干脆走到院中重复起了自己早上时会进行的活动。
最近这段日子钟家内外都静悄悄的,苏流左已经将这一情况上报端王,撤回了一半日夜待在这里的亲卫,若是半月后还没出什么事,也许连他们这批人也会走。
苏流右留了个中午的饼蹲在墙头上啃,一边溜号一边看钟昭穿着浅青色的中衣在底下活动胳膊腿,数他这次会坚持多久。
因着苏家兄弟一直都在,钟昭担心自己在宁王府学来的功底被他们瞧出端倪,通常只会练些简化演变后的拳法,不会暴露的同时也更适合他的身体。
只不过今天他尤其烦闷,下手的时候也更重。苏流右倒是没看出他的身法有什么古怪,而是拽了拽兢兢业业盯着外面的兄长的手臂:“他心情好像不怎么好。”
“今天刚回来就这样了。”苏流左侧过头看了一眼,又很快将目光收回,“其实钟公子身体素质很好,若是幼时习武,一直练到现在,不一定比他读书差。”
苏流右一听这话顿时来劲,把还剩下一口的饼扔到他哥怀里,嘴里嘀嘀咕咕道:“开蒙晚又怎样,你我不也是十岁以后才习的武?我去问问他要不要认我当师父,这要是成了,保不准我以后能有一个状元徒弟,吹牛都有话说。”
说着,他立刻站起身来,不顾苏流左无奈的眼神冲了下去,来到钟昭面前:“嘿!”
钟昭眼皮一跳,缓缓收了招,看向他道:“有事吗?”
“……你是不是长个了。”苏流右大言不惭夸自己的话还没出口,忽然察觉高度不对,惊讶地围着钟昭转了两圈,“刚认识的时候,你还比我矮挺多呢吧,怎么感觉现在咱们好像差不多了?”
钟昭闻言没什么表情变化,他上辈子最后比苏流右还高一些,窜个子也正常:“没有,应该是你的鞋跟比较矮。”
苏流右立刻低下头去对比两个人都鞋,横看竖看也没看出差别,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钟昭轻飘飘地朝他投去一瞥,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你忽然下来想做什么,要是没事的话,我回去了。”
苏流右的思绪被拉回来,哦了一声便兴冲冲地准备大聊特聊师父与徒弟的事情,可当他的视线落在钟昭眼下的乌青上时,又突然把即将出口的话收了回去。
“也没事,就是看你好像不怎么开心的样子。”苏流右是个很热络的人,在钟家守了这些天,已经跟钟昭混得很熟,此时直接搭上了他的肩膀,“怎样?要不要出去逛逛,我带你在房檐上走,保证巡查的人抓不到咱们。”
钟昭没有第一时间答话,可也没有立刻拒绝。苏流右意识到他应该多少有些动心,遂继续引诱:“反正你在家呆着也没什么意思,接下来多半也要辗转反侧到天明,不如跟我说说,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行?”钟昭笑笑,“镇国公府也可以?”
苏流右脸上自信的笑容僵住了。镇国公是大梁的常胜将军,常驻府兵好几百,他们两个要是大半夜鬼鬼祟祟地去了那里,估计刚冒头就会被弓箭手射成靶子。
“好端端的去那里干嘛。”他挠挠头不太明白地问,“镇国公那么生人勿近,他又不认识你,你半夜窥伺一个老头子做什么?”
听到某个显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词,钟昭的眉毛很轻地挑了一下,刚要反驳,忽然想到了他真正称得上窥伺过的人。
前世钟昭有半夜跑去江望渡家的习惯,彼时那人已经有了更高的官职,找个由头搬出镇国公府,几个守夜的侍卫身手没钟昭好,他就时常趴在屋顶上注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