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出生入死十来年,各种各样的伤都见识过,他还不至于被一块烫伤吓倒,刚刚钟昭看的也压根不是什么疤,而是在牧允城那块疤痕的旁边,有一块已经快要完全消失的淤青,是圆形的。
这种形状的伤,钟昭可谓是非常熟悉,每每跟江望渡在榻上闹得过分了,江望渡要他停下无果,用了点儿狠劲结结实实咬下来,就会留下一个这样的印子。
牧允城显然不是断袖,肩头这个咬伤要比江望渡弄出来的小一圈,像是位姑娘的杰作。
钟昭想到牧允城信誓旦旦跟家里说自己今生都不会娶亲,再想想出京前在青竹寺见到的宋喜和孔玉璇,突然产生了一个猜想。
“离京前,我陪锦衣卫指挥使徐大人喝过一次酒,言谈间还曾提到过你。”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徐大人对晋王殿下忠心耿耿,现在跟小牧大人也很亲近吗?”
“不敢当不敢当,徐大人跟随陛下多年,我哪能跟他老人家相提并论?”徐文钥投身晋王门下这件事情,说出去本身就很难有人相信,不光是他,连江望渡都会时不时试探一二,想搞清楚原因是什么,钟昭拿此人开场,牧允城丝毫没有怀疑,“不过是殿下抬举,一起吃过几次饭,勉强有些交情。”
牧允城的年纪比钟昭还大一些,他听着这三个字,怎么想怎么滑稽:“徐大人时至今日还没有娶妻,不至于这样吧。”
“什么,老人家吗?”牧允城表情有点茫然,过了会儿才笑道,“您艺高人胆大,不觉得怎么样,但徐大人年近不惑,没比下官的父亲小几岁,下官可不敢放肆。”
“也对,我记得徐大人曾有过一个兄长,跟陛下年纪相仿,可惜去得早。”钟昭当然知道徐文钥快四十了,但这人从没把他当晚辈看,他对这方面便不太在意,此时听牧允城这么说,也一笑释然了。
他将身体往后靠去,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半开玩笑道:“我和徐大人都对成亲没什么兴趣,见小牧大人也是如此,还以为你也跟我一样,受徐大人影响颇深。”
牧允城闻言淡笑,没搭这个茬,而是就着他的前一句话感慨:“钟大人或许不知,徐大人的兄长何止跟陛下年纪相仿,他是当年跟镇国公、桓国公结拜的威北将军徐文肃,此生只吃过一次败仗,便因轻敌死在了苗疆人的地盘上。”
“先前镇国公奏请陛下,推举怀远将军平定蓝家的祸事,也算是给威北将军出了口气。”牧允城很有分寸,这时候半句都不提蓝蕴,默了片刻又叹道,“至于不娶妻……说句传出去八成要被砍头的话,徐大人这一点也跟他很像。”
徐文肃就是折在江望渡生母的情郎手上,差点引得江明屠城的那一位,这点钟昭很早就知道,但他到底年纪轻些,家里也没有混迹官场的人,并不太清楚更多的隐秘,蹙起眉问,“什么意思?”
“徐大人脸上那道疤,您有印象吧,威北将军也有。”牧允城幽幽回过头,伸出手指在自己面上比划了一下,又道,“威北将军当年有一心爱女子,比他小一些,将军与她家中长辈约好,等自己从西南回去就与她成亲,结果……”
“结果可能就是太高兴了,轻敌于战场之上。”钟昭接过话头,也觉得这事说起来不太好听,像是在诅咒徐文钥步他哥后尘一样。他压下这点不适感,相当缓慢地讲出了最后四个字,“乐极生悲。”
牧允城沉默着颔首,钟昭乍然得知一件陈年旧事,不由得有些唏嘘,多问了一句:“不知威北将军那位未婚妻是谁?”
他只是随口一提,没有任何其他意思,谁知牧允城却猛地抬头,别有深意地注视钟昭许久,直到他再次皱起眉头,牧允城才失笑:“好吧,虽然现在没什么人敢说,但我相信钟大人一定会守口如瓶,此人你也听过,就是……”
“公子!”
钟昭正准备洗耳恭听,自己跟牧允城乘的马车却一下子停下来,原本正待在外面的乔梵一跃而上,隔着帘子为难地小声说道:“属下这边实在是顶不住,江大人好久之前就在说找您有事情了。”
钟昭难得对这么久远的事情感到好奇,冷不丁被打断颇不耐烦,掀开帘子问:“怎么了?”
“钟大人。”这里是军中,众人提及江望渡时往往会称怀远将军,此时站在外面的并不是他。江望川被乔梵和唐筝鸣连拉带拽地弄上了马车,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勉强拱拱手,“不知大人有没有时间,我想请大人为我号一下脉。”
“……”舟车劳顿数月,议和使团这些人被折腾得身心俱疲,对彼此已经没了最初的警惕,普遍心态是活着就行,连牧允城这种光明正大站队谢衍的人,都会为了舒服一点来求钟昭,跟他讲这么多有的没的话,更何况是江望川。
真要论起来,江望川的官位比牧允城高上不少,见他出现,牧允城很识相地给面前的两个人行礼,然后跟乔梵一起下去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使钟昭事先已经跟江望渡商量好,会视江望川的表现决定和谈当日要不要留个机会,引导那几个刺客将之除掉,此时却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他再次平静地打开自己携带的简易医药箱:“过来吧。”
第127章 变故
跟钟昭先前料想的差不多, 大军抵达西南当天,众人刚刚安顿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吃一顿热饭, 齐国派过来送信的人就到了。
江望渡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 接待过后客客气气地把对方送走,并将他们的意思传达了下去。
大梁遣至此处的议和使团中,除了牧允城和三五个何归帆塞进来的老臣,内心里比较支持开战之外,多数人还是很正统的言官路子,希望此行不过是虚惊一场, 如果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皆大欢喜。
此时见齐国态度这么好,他们也迅速从疲惫中挣扎出来, 浑身上下都冒出了使不完的劲儿,凑在一起讨论到时候该说什么。
钟昭一切如常地坐在人群中, 见唐玉宣等人说得面红耳赤, 慷慨激扬, 也发表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明面上半点看不出异常。
过了两个多时辰,诸位大臣聊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江望渡适时地吩咐人请大家去用饭。
大量中低层兵士走动和同僚揉着腰闲聊之间,钟昭接了个眼神, 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约莫一刻钟之后,孙复趁着夜深找过来,要他跟自己走一趟。
“钟大人, 有一句话我可能不该问,但我真的好奇很久了。”他们走的这条路显然事先便被江望渡清过场,二十步内一个其余人影都看不见,孙复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您跟我们公子到底怎么了,之前不都好好的吗?”
钟昭头都没转一下,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兀自问:“你向我打听这个,怀远将军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啊。”孙复看起来也很怕此事会被江望渡得知,语速放得极快,“我也不是没问过我们公子,若是他肯说的话,我肯定也不会私下来找您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他想保全的人不同,各为其主,各有所图罢了。”钟昭淡淡道,“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很奇怪?”
孙复摇摇头,声音更低了:“从前废太子还在世的时候,你们对彼此确实也有保留,但跟现在是不一样的,现在你们……”
说着,他表情茫然地停了好一会儿,半天才道:“我说不上来,但我总感觉你们现在相处起来其实更放松,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非不愿意像原来那般相处了。”
孙复言语中的相处,不仅仅是不同阵营臣子间的来往,说通俗点就是肉/体关系。钟昭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也只有一眼。
尽管孙复平时粗枝大叶,绝非细致的人,但他是旁观者,某些方面的确看得比他跟江望渡明白。
从前钟昭不知道江望渡也有前世记忆,言谈间须得克制自己对其的恨意,不然难免会叫对方生疑,不明白这股怨愤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