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昭平静道:“只是实话实说。”
生病或受伤的人本就该忌酒,无非是情况不是特别严重的时候,没多少人完全遵守罢了。
江望渡撇撇嘴,显然没有要听话的意思,听到这样的劝告,反而立刻将酒壶拿了过来。
钟昭看着他慢慢将自己的杯子斟满,嗤了一声没说话。
然而还不等他在心里感叹,江望渡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时候,那杯子就被对方推了过来。
“孙复,去屋里搬个凳子,给这位苏兄弟看座,把剩下的那套酒具也给他拿过来。”江望渡像是浑然不觉将自己用过的酒杯拿给钟昭,是一件多么离谱的事情,言语间根本没考虑他的死活,“这酒贵着呢,既然我喝不了了,那你们今天就负责把它解决。”
孙复应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像是早就习惯了江望渡的想一出是一出。钟昭低头看着因为盛酒的容器被挪动,而在酒面上晕开的波纹,出声问:“你给我用这个?”
因为方才看伤的缘故,江望渡坐得离钟昭很近。他穿着身白色的常服,一半头发被玉簪束起一半头发披着,隐约能看见有两绺比其他地方的短,是先前钟昭拿匕首扎进来时,连带着被斩断的。
钟昭偏头盯着那两绺头发翘出来的尖,一时没顾得上纠正对方别叫自己叫得这么亲,等听见孙复搬凳子出来的声音,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抬手将那两个尖按了下去。
“没办法,凑合一下吧。”江望渡被这动作弄得有些痒,幅度很小地缩缩脖子,意识到对方做了什么后,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努嘴解释,“这院子平时少有人来,杯子就只有三个,我跟孙复一人用了一个,另外那个自然是苏兄弟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看向苏流右问道:“还是说你打算替他喝本官倒的这一杯?”
苏流右突然被点到名,精神一下子紧绷起来,他其实不理解大家都是大老爷们,共用一个杯子喝酒到底犯了什么天条,但江望渡连本官的自称都出来了,他就是再没有眼力也知道该怎么回话。
“不敢,不敢。”孙复已经把酒杯递到苏流右嘴边,他赶紧喝下去一大口,因为要顾着回话,都没好好感受其味道,忙道,“小人用这个就行,用这个就行。”
钟昭听见苏流右这光顾着自保的发言,实在没忍住转过头来横了他一眼,苏流右则苦哈哈地对他回以一个自己也没办法的表情。
“……多谢江大人好意。”钟昭被这几个人气得想笑,深觉半夜往外跑只会给自己添堵,随便扯了个理由,“不过草民明日还要去学堂,怕先生责骂,就不喝了。”
江望渡尾音上扬地哦了一声,牵起嘴角微微一笑:“是吗?可我怎么听说康夫子课后把你留下,说要给你放三天假?”
随着这句话落下,桌上的气氛瞬间产生了些许变化,连闷头喝酒力求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苏流右都抬起了头。钟昭眼睛眯了眯:“江大人,你监视我?”
“礼尚往来而已,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江望渡神情不变,侧头看着钟昭牢牢锁定自己的目光,终于把话题绕到他们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上,“眼下秋闱还没开考,阿昭怎么先学会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一套?”
他是在场唯一一个由皇帝亲授朝职的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一点也不脸红,只是很自然地笑了一下:“难道只许你掌握我的动向,连我搬出镇国公府都一清二楚,伙同那个姓唐的给我使绊子,不许我在你身边放几个人?”
若说刚刚他们还是在闲聊,此时江望渡的话就真的是绵里带刀。苏流右听人提到唐师爷,知道这顿酒是肯定喝不下去了,当即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走到钟昭身后。
然而江望渡却像没看到苏流右一样,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钟昭的一举一动上,见人侧头捎带讥讽地看着自己,他主动端起那个已经被冷落许久的酒杯,朝钟昭嘴唇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不喝吗?”
钟昭的视线缓缓从对方的面庞转移到这杯女儿红上,停顿片刻后,忽然低声重复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康辛树说他戾气深重,不自觉变的眼界狭隘,没有家国天下,钟昭没法否认。他知道自己跟真正十七岁少年的模样已经相去甚远,即便尽力模仿,也是东施效颦。
但即使他自己清楚这一点,也并不代表江望渡可以在他面前大谈官与民,压迫与被压迫。
“江大人,令堂的病恢复得怎么样了?”钟昭没有顺坡下的意思,挡掉江望渡递来的酒,因为扫到那根受伤的手指,他松了些力,酒杯啪一声掉在了地上。钟昭似笑非笑道:“若官府真的许百姓点灯,你我此刻又怎么会在这里。”
如果江望渡守规矩,就不会在被拒绝购入摘星草后选择强抢。如果官府守规矩,钟昭就不会第一时间排除掉报官的选项,铤而走险直接找到云端上的端王,还被唐策斥责越级上告要受大刑。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钟家是否遭受了那一场灭顶之灾,江望渡都是绝无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钟昭的两句反问落地之后,江望渡尚且没有出声辩驳,孙复已经听不下去,张口回怼道:“我们家蓝夫人能好起来,确实跟摘星草脱不开关系,但是你娘难道不是更先痊愈的人?”
他事先没想到会在自己主子的小院子里碰见这两人,再加上此时已是夜间,腰间没有配剑,现在骂人时手里连个武器都没有,颇觉没有底气,因此声音更大了:“你得了好处,我们公子也没追究你的以下犯上,你还想怎样?”
二十来岁的孙复太愣头青,吵架只会比谁嗓门大,钟昭当然不至于退化到因为他的话动怒,但听到这个问题,心里还是冒出了个声音,而那个声音在说——
我想让他死。
钟昭从石凳上站起来,他想他已经想出了师父那两个问题的答案。虽然不能如实告诉康辛树,但是他要科考,要做官,就是因为他想将江望渡,乃至他下属孙复这样的人从朝堂上永远赶出去。
“不管怎样多谢江大人的酒。”钟昭微微垂下头,看了一眼那滚落在地上的酒杯,淡淡道,“草民无福消受,你还是自己喝吧。”
说着,他示意了一下苏流右,然后便准备离开这个小院子。
可就在这时,江望渡突然笑笑,道了一句:“等等。”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苏流右一下子绷起了全身的肌肉,甚至已经做好了如果江望渡与孙复暴起动手,如何在不真正伤到他们的情况下,将钟昭带走的准备。
但是江望渡并没有给苏流右这个机会,在距离钟昭只有两三步距离的时候他就停了下来,仿佛此前的一切不愉快都没发生一样,很故意地旧事重提:“阿昭,你刚刚打到我的手了,我现在很疼。”
第16章 剑穗
示弱从来都是江望渡的拿手好戏,这一点钟昭前世与人初见时就领教过,但此刻听着对方堂而皇之又将那点手伤拿出来说事,钟昭还是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江大人乃正六品武官。”他没有回头,只凉凉道,“反复向草民提起一处并未伤筋动骨的伤,不觉得心里过不去吗?”
山不就我我就山,江望渡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走到了钟昭眼前。他们之前在钟家内室第一次见时,两人的身高还一般无二,现在再想跟钟昭对视,他已经要微微仰头:“有什么过不去的?”
江望渡说到这里想到什么,忽然朝他一笑:“理由只要好用就行,何必去管用了多少次。这个道理还是你教我的,不是吗?”
钟昭非常清楚江望渡此言,是在暗指前些天自己用摘星草牵制他的事。但他们一个是不得已而为之,一个是纯粹的想恶心人,钟昭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放在一起说的。
“既然大人觉得疼,就不要在伤还没好的时候跟人赛马,也不要半夜跑出来吹风饮酒。”他掀开眼皮看向江望渡的眼底,顿了顿又道,“早些睡。”